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靳惜何夕】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成长,在奢华的时光里》作者:毛心 文案: 时光,从指缝间灰溜溜的来,又从指缝间灰溜溜的走,我们或许有今天、明天、后天,却不再有童年、少年、青年。 她在最普通不过的家庭里长大,上姐姐优秀,下面弟弟也优秀,夹在中间的她却很平庸,因为平庸,她要承受别人异样的眼光和被比较。妈子重男轻女,姐弟优秀,在双重压力的缝隙中,她努力挣扎求生,同时也变得爱沉默,自卑,但她没有放弃上进,倔强的性格和卑微的自尊让她拥有一颗不甘的心,她要摆脱在姐姐光芒笼罩下的生活,要活出专属自己一片蔚蓝天空,在迷茫的未来中依旧寻找自信的入口—— 因为她不前进,会被唾沫重重淹没,最终堕落——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梧子叶,左橡,欧净文 ┃ 配角:梧子夏,昔年 ┃ 其它:青春迷茫 ==================   ☆、我嘶声揭底的呐喊   弟弟爱玩游戏,放假总是趴在电脑前,似乎要把被困在学校一周不能玩游戏的时间通通给补回来,吃饭要人叫上几十遍,洗澡也要人叫上几十遍。   妈子对此十分不满弟弟,第二天吃早餐的时候,妈子说了几句他的不是。   常年没有父母在家管束,弟弟的性格很牛,加上这个年龄段最叛逆,妈子的话他不但听不进去,还觉得特别罗嗦吵耳,不耐烦地开口冲撞妈子,他发飙一顶撞,妈子的态度就软了下来。   活该,慈母多败儿,看你宠出一个什么样的儿子。   我在旁边默默无闻地吃粥,其实我只想保持沉默不插嘴,但弟弟对妈子的态度实在恶劣,虽然妈子不在意认为很平常,但是我看在眼里,实在看不下去,出口教训了弟弟几句,说:“子健,你什么态度,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很牛掰是吗,你是什么身份,有你这样跟妈说话的吗?”   弟弟不吭声,因为他理亏。   但是旁边的妈子糊涂,护子心切,霎时锋芒转向我,她替弟弟辩个不是,说:“那你又什么态度,你又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很牛掰,你又是什么身份,有你这样跟你弟说话的吗?”   我诧异地看着妈子,觉得无理至极愚蠢至极。我不想搭理她,搭理她的人不是神经病就是神经病。   “我在教训儿子,你来插什么嘴,你以为你自己做得比我好吗,我还没开始教训你,你倒教训起我儿子来。”妈子蛮缠,见我没回应,曲折手指敲台面,继续跋扈地说,“你这样的态度跟你弟说话你就对了吗?回答,你聋了还是哑巴了。”   一股火窝在心底实在忍无可忍了,我说:“我说话你也骂,不说话也骂,你教教我怎么做才能满你的意。我说什么你都不中听,我以后不说话就是了,当哑巴好了。”   我的话刚落音,妈子条件反射般地站了起来,中间隔着一张圆台,她微弯着身子,扬起手掌就朝我这边狠狠捆过来。   我的眼镜差点被打落,被打的脸正在发辣发辣地痛,真打得下手。简直是莫名其妙,委屈通通憋在我的肚子里,我不再吭声,也不想再吭声,她对是对,错了也是对,我永远都理不过她。   饭桌上的不安宁已是家常便饭,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弟弟看得很腻。妈子发火见山就烧,他也很无奈,眼不见为净,啪地放下筷子,不吃了,没胃口了,倒胃口,灰溜溜地跑上楼,坐在电脑前啪啪啪地继续玩游戏。   “又上楼玩游戏?梧子健,你给我站住。”妈子望着弟弟上楼的背脊大喊,“看看别人家的孩子,多听话,叫干什么就干什么,都不用爸妈操心,为什么我生的养的个个都顶心顶肺。”   妈子一大早的火药味特别重,叫不住上楼的弟弟,怒气的炸弹全往我身上砸来。   她被气饱了,早饭也不吃了,挽起衣袖坐在那儿不停地数落我,过去的现在的大错小错全深挖出来一一数落个遍,像在外面受了气无处发泄的泼妇。   “当妈的不能说你两声吗,说你两声就嚷嚷着做哑巴,了不起了,敢威胁我了,骑在我头上作威作福了。”妈子用手拍一下台,继续说,“我吃盐比你吃米多,我就不相信我治不了你,梧子叶。”   我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始终不肯滴落。我忍着她,忍不了重头再忍。我不想再和她坐在一块,继续和她坐一块恐怕我要疯了。   我起身,捧着粥朝门口走去,想出去透透气。   “去哪,在桌上吃吃不饱你是吗,还是我骂你不想听就要走开?我骂你骂错了吗?你今要是敢走出这个门槛,别回来了,呆在外面算了,中饭晚饭也别吃了,与其拿粮食养你个狼心狗肺还不如多养几只鸡来得顺心点。”   妈子在我身后继续不依不挠地对我冷嘲热讽:“废材,你一辈子都比不上你姐一毛钱,生了你,当初我还不如生个叉烧。” 作者有话要说:  请各位多多支持和指教,多谢。   ☆、小小友谊   去她奶奶家敲门,奶奶说她在曾祖母家。   我又跑到曾祖母家找她。   芳连的曾祖母是一位年事已高的老人,盲人。芳连说,她的脚很小,扭曲变形脚趾缠在脚趾上,裹过足。我觉得她是个有故事的人。   因为同祠堂,我尊称她“三婆祖”。   自我认识芳连,我便知道三婆祖的存在,也开始懵懂知道她命运的悲苦。她是个经历崎岖的人:丈夫和儿子都比她去得早,如今只有孙子——芳连她爸承蒙膝下,但自幼出城市工作,很少回来团聚。在一个一百多平方的屋檐下,就住着她自己。时常来探望她给她送好吃的,只有改嫁了的儿媳。   她住在这里,看着房子从热闹到冷清,平淡到大喜大悲。房子的摆设,白天斜射进来的缕缕阳光,她都看不见。房子对她而言,只有遮风挡雨,可她连遮风挡雨的房间也看不见,她的世界满是黑暗,她也习惯地接受了这份黑暗。   她很少出门,买猪肉也是猪肉老板车子停她门口,称好了切好了给她送进门的,他们都是农村地道实在人。   她一天的生活很简单,除了吃饭睡觉,还有周边老人经常串门拉家常话。   她基本不用交电费,因为她从来不需要开灯,只有芳连在的时候,才会开一开,有些灯泡过久,潮湿坏了;有些不给力地眨着眨着;有些还正常,不过光线很暗,大概用了十几年。   三婆祖很老,我知道她存在的时候就有九十几岁了。在不富裕的小村里,她的长寿命让人很羡慕,但老天爷似乎在和她开一个天大的玩笑,给了她人人梦寐以求的高寿,却夺走了她最幸福的人生,饱受生离死别,最后孤独终老。   第一次见她,她给我一种肃然起敬的感觉,她是一个气质高昂且不容侵犯的人。她很瘦,身体轻微佝偻,背影孤单形只,但那完全不会影响她的气质。   她皮肤皱巴巴,皮包骨,手腕戴着一串银镯子和一只翡翠青的玉镯子,碰撞发出清澈的声音,都说老了还童,她不是,很多成年人身上没有的光环依旧笼罩在她身上,坚韧,沉稳,伟岸,沧桑,她就像一个没落的贵族(或者贵族后人),骨子里依旧是铮铮傲气。   门口虚掩着,我轻轻推开门,是木门,老化陈旧,推开时发出“吱呀”的声音。这栋泥砖屋,家徒四壁透着一种凉,里面光线不足,很暗很黑,没有人在里面,胆小的我不敢进去。   盲人的耳朵很灵敏,外面丝丝的风吹草动她都能听见。   一把颤颤巍巍的声音先是从屋里传出来:“芳连回来了?”然后是脚步声,三婆祖从屋里面沿着墙壁摸索出来。   “是我,子叶。”我说。   “哦,原来是子叶。”她停在墙边,“芳连到屋后的小竹林捡竹壳去了。”   我“哦”了一下,一边使劲地点头,虽然她看不见。有时候,我会很冒犯、很大胆、很好奇地直盯着她的眼睛看,看她是否真的看不见我。她眼眸无神空洞、散光不聚焦,黑色瞳眸却能清晰倒映出一个小小的我。   竹林不大,我周末天天都来找芳连玩,我们两个走在一堆总是很疯癫,闹腾得让三婆祖头痛,她时常拿着篮子赶我俩去捡竹壳,好让她生火烧饭。我正准备撒腿往屋后小竹林跑,就看见芳连颤颤巍巍提着一大蓝的竹壳回来,看见我,咧开嘴笑:“子叶,你来了。”   我招招手:“赶紧,咱们去玩。”   一座绵延的小山丘,草木郁郁葱葱,山路蜿蜒,山麓是一片宽敞茸茸的小草坪。   草坪边上,有一栋陈旧的祠庙,墙角上,结着一层层的蜘蛛网。庙里,蹲着几尊菩萨像,没窗户,也不开灯。外面白天,里面就像夜晚那样黑暗,徒添几分神秘色彩。这里,只有过年拜神的时候才会热闹,平日里,很少人来。   庙边,挺立着一棵撑天的大榕树。榕树的根很粗矿,有的深扎地下,有的延伸在地面。榕树很大,要几个小孩手拉手合抱才能环抱住;它很高,枝叶繁茂,像一把撑开的遮天大伞。   榕树上面,一根一根粗大的胡须直垂下来,有的垂到地上在地上生根长成小榕树,有的垂到半空,有的刚好垂地上。这里是孩子们的天堂,孩子们喜欢将那些胡须和一块小木板紧紧绑在一起,搭成简陋的千秋。   周末和放学后的时间,这里经常聚集小朋友,在草地上打滚,捉迷藏,踢足球,荡千秋。大榕树就像一位年事已高打盹的老人,静静的看着孩子们胡作非为。   现在是下午,太阳最热辣的时候,静悄悄得一个人也没有。   我牵着芳连的手跑到千秋旁边,说:“你坐,我推你荡起来。”   芳连坐上去,双手缠住大榕树的胡须,生怕一不小心翻下来。我在后面轻轻推,轻轻荡。   头顶上,一阵树叶婆娑的沙沙沙响,偶尔传来几声小鸟的叫声。   树上的鸟儿是最安全的,因为树太高,从来没有人敢徒手爬上去过。我不禁好奇:“你说,上面到底有多少个鸟巢。”   芳连摇摇头,说:“不知道,这里的风特别大,吹得好凉爽。”她停顿一会,“子叶,我改名了,户口簿也改了,这次是真该了,所以以后请叫我梧雅晴,知道了吗。”   我没有觉得突兀,因为改名的事,她在我耳边唠叨过不止一回:“什么时候改的。”   “上周,我爸为这件事跑回来了。以前取名字的时候很流行芳字连字,所以我爸懒得想,就给我起了芳连,现在嘛,名字太大众化了,好俗气,啊芳,啊连,往大街小巷一站,亮嗓子一喊,一大撂回头。”   我呵呵笑,想叫一声“雅晴”给她听听,不过叫惯口芳连,突然开口叫雅晴,我怕羞,嗫嚅半天,还是叫不出口。   “不像你的名字,子叶,叶子,多好听。”芳连停顿。   “一般吧。”我习惯了也不觉得好听不好听。   “换你坐坐。”她从千秋上一跃而下,把我摁坐下去。   “你的名字谁起的?”   我不好意思挠挠头:“我家一大家子人,算我爷爷文化最高,我家兄弟姐妹的名字都是爷爷起的。”   她推着千秋,说:“果然有知识就不一样,起名字都是那么好听,怪不得小时候我妈总是到店里把各种诗词刻录在光碟上,早上播给我听晚上播给我听。”   “你真厉害,在你能说古诗词的时候,我才开始学写我自己的名字。”   “子叶,我爸上去之前说了,期末考后,就把我转到城里读书。”   阳光线从叶子的嫌隙间射下来,在地面上留下斑斑驳影。风吹得很柔韧,像冬日里一双温柔的手轻轻拂过。   我和芳连算是不打不相识,缘分吧。   记得学前班,我俩刚刚成为同桌,话没说过几句,便大吵了起来。   她的铅笔是削笔器削的,均匀漂亮美观,我的是姐姐用削笔刀帮我削的,粗糙简陋不美观。一节课间,不知怎样,我俩一唱一搭,竟对比起谁削的铅笔够漂亮,笔芯够尖。   她不让步,说自己削笔器削的笔最好看,说我削的很丑,还很嚣张地说要想借削笔器用,没门。   谁要管她借了。平日姐姐看我笨手笨脚,怕我削笔时被刀子割到手,所以每天晚上都会检查一下我的笔盒有没有需要削的笔,然后通通帮我干掉,不用我记挂。我不允许谁说我削的笔丑,这样,很侮辱我姐姐的一番苦心。   我俩大眼瞪小眼,谁不让谁,三言两语大家面红耳赤地杠起来。   她说不过我,又气又咋,扬起手中的铅笔,突然朝我的脸颊划来。   铅笔尖尖,一条直线划到底,我的脸颊霎时一阵热辣辣的刺痛,继而慢慢觉到腮边一阵火滚的肿胀、麻痹。   我眼睛瞪得老大,反应过来,也扬起手中的铅笔,朝她的脸狠狠刮过去,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由于愤怒,可能力道大了点,我的铅笔芯居然划断了。   一两秒,她脸上浮起一条笔直清晰的伤痕,带着一层薄薄铅笔的碳灰,几秒,有血丝冒起,红红肿肿。她撇着嘴哭,脸部动着,那笔痕看起来极像一条纤细的毛毛虫。   她痛得张嘴大哭,很快,哭声招来老师。   在办公室,张老师左右端详我们脸上伤痕一会,黑着脸问:“怎么回事?”   我别开脸,鼓着腮子不说话。   她陶然大哭,比划着动作,比窦娥还冤,委屈地诉说:“我这样刮她,她没出血,她这样刮我,都出血了,好痛,呜呜呜。”   从小到大,妈子大声责骂我吼我,甚至用鞭子抽我,我都没有眼泪窜出,反倒这样的阵象吓哭了旁边观望的姐姐。同样这次,我理直气壮地望着老师,也很委屈地说:“她先惹我的。”   张老师拿我们没辙,只好将两人位置分开,一个西,一个南,发话:“谁也不允许近谁五米。”   放学回家,生怕被妈子看见我这个鬼样,准会以为我在学校又和同学打架了。   背着小书包,前脚迈进家门,像做贼似的左瞄瞄,右瞄瞄。好的,妈子在洗菜。我蹑手蹑脚、三步并作两步地想跨过大厅,跑向楼梯,直蹿上二楼避难,能瞒一时算一时。   谁料弟弟蹲在楼道对面的角落捡牌子,瞥见我偷鸡摸狗之举,正歪着头,眼睛忽闪忽闪地盯着我。   我做出“嘘”的手势,心里庆幸我背对光线,他应该看不清我的脸。或许我小瞧他了。他明亮的小眼睛锐利得很,声音不大,但足以整栋楼都听得清楚:“叶姐,你脸怎成花猫了。”   我木化三秒,反应过来是鼻孔喷烟,我喷没你。   弟弟笑得更开心:“生气起来更像了。”   水龙头开的声音没有了。妈子湿着双手兴师问罪地站在我身后,我惊愕回头,立即做错事认错的好态度,手板在身后,低着头,一字一句地诉说事情的来龙去脉。   在我被妈子罚站的时候。突然有人从我家门前蹿过,很快的速度,空气中,只留下一阵过眼云烟匆匆的脚步声和划破天际的哭声。后面,有位五十岁左右的老妇人气喘吁吁地追赶着,边喊:“别跑了,我不打你就是了,别跑了,给我回来,天都快黑了,你能跑哪去。”   那哭声很耳熟,我趴在门缝边竖起耳朵听。   闻着外面的动静,妈子走出门口看究竟。妈子问老妇人怎么了。   老妇人哭笑不得,说:“孩子在学校不好好学习,专门和别人打架,脸都划伤一大条线,也不知道是谁,下手那么重。要是留下疤痕,我还不知道怎么向她爸妈交代。”   妈子往屋里瞟了我一眼不吭声,我缩在门缝后面,吓得心惊胆战,牙齿打架。原来,原来,原来是芳连。   小时候,我们都知道尊卑有别,要顺从长辈,听从长辈,不顶撞长辈,要打不还手,骂不还口。那时,芳连在我眼里就是个奇孩子,她不墨守成规,她奶奶要打她,要教训她,她不会乖乖站在那里等待被打,而是撒腿逃跑。她那时候的“奇”,是很多农村孩子身上所没有的,是很多农村孩子就算被打死也不敢做的。她深深吸引着我,使我对她产生好奇。很多年后我在想,她“奇”的由来,可能是她在城市长大的缘故。   那时我才知道,和我一样倔脾气的女孩居然是我邻居的邻居,我们住的地方相隔不到100米的距离。更奇葩的是,我和她竟还是有点血缘的堂姐妹。   我和芳连的关系是这样的,我爷爷和芳连爷爷应该是叔伯兄弟关系,所以我和芳连是堂姐妹。只是芳连爸一直在城市上班,很少回来,没交往所以生疏,大人们几乎不在我们面前提起,而芳连从小随着她父母在城市里长大,到了要读书的年龄才回来,所以她不知道我,我也不知道她。   后来在体育课上,玩老鹰捉小鸡游戏的时候,我揪过她的衣尾,她也揪过我的衣尾,在一片银铃般天真烂漫的笑声中,我俩居然神不知鬼不觉地玩熟了。   之前闹得不可开交,谁不准近谁五米,后来熟悉到厮混在一起,形影不离,而且脸上的伤疤还没有褪消。当所有同学都歪着脑袋盯着我俩看的时候,我也无法解释其中突兀的情缘,硬要解释,只能说这叫缘分。   对,就是缘分,我们认识虽然不久,但相处之后,发现我们好像不止认识了一会,有种很遥远似曾相识的感觉。如果有前世,我相信,我和她前世肯定是世界上最亲密的人。   课间,我拎着美术画册跑到她旁边坐落,一边翻着美术画册,一边介绍我的五彩笔,哪支用完,哪支还没开始用。她托着腮,静静听着,时不时拎起彩笔端详,时不时捂嘴笑。   张老师在黑板头,拿着大大的三角形画着下节课要用到的线线边边,回头扫视教室一圈,零散几个同学,豆大的眼珠定在我和芳连身上几秒,转身继续对着黑板画。   芳连奶奶门前种着一棵青枣树,叶子常年葱葱郁郁,树上果子每年都压弯树枝丫。   每当树上的果子成熟,又大又青,泛着一点点黄晕,她和我都会眼巴巴地望着、馋着。奶奶闲着就会给我们摘两个大大的,一人一个。   孩子总是贪得无厌,我们吃完,舔舔嘴,不够解馋,又眼巴巴地望着奶奶还要。   每当这个时候,奶奶就会咬紧牙根,故意摆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扬起布满茧丝的手掌吓唬我们,我们人小鬼精灵,跑得特别的快,一转弯人影就消失了。   奶奶以为我们跑远了,转身入屋,砰关上门。听到关门声,我们才蹑手蹑脚地走出来。   屋里面有一条大狗,毛皮白色,人家叫它旺财。   隔着围墙,旺财在院子里面来回踱步,走累了,四腿趴地,头懒散枕在两前腿上微微打盹。   芳连笨手笨脚但又轻手轻脚地爬上树偷摘青枣,我站在树下左瞧右盼地放哨,还时不时指着哪一只大摘哪一只,哪一只小别摘。得手后,裤兜鼓着,手里捧着,两人飞快跑出远远的躲好,消灭赃物。   炎炎的夏天,我们弄得一身汗水,但吃起来那真叫一个清甜。   后来有一次,树上的动静被旺财发现了,在院子里面凶恶地不停吠着,紧接着是她奶奶亮尖的嗓子从屋里传出:“谁在外头。”   事情败露,芳连慌张从树上一跃而下,平稳落地。   “快跑。”我一边小声说,一边惊慌失措地逃跑,跑了几步,回头看见她压根没有跟上来。芳连说:“我崴到脚了。”她脚步一瘸一瘸地拐着。她被捉到无所谓,对方是自己的亲奶奶,骂两句就好了。可是我不是,会大祸临头的,万一她奶奶告状到我父母耳里,不是跪沙子,就是挨鞭子。   我折回头,揪着她的手臂,连扶带拖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拉着她不要命往外跑,往外冲。   我们跑到转弯处的盲区,刚停下来还来不及喘上一口气,就听见青枣树的方向,也就是我们刚刚做贼的地方,传来不锈钢门被打开的声音,紧接着是旺财的吠叫,声音比之前清晰入耳,应该跑出了门口。   我们青着脸,面对面地望望,心里“咯噔”一下,松口气笑笑,好险。   在学校,午睡后的课间,刚睡醒后大家都无精打采。   我和芳连上厕所,回来途中经过某个老师办公室,在窗棂下,我抬着脑袋往里面探探。老师的办公室是长方形的单间,窗棂边是办公桌,中间垂着一块帘子,里面是床。   我深呼吸一口气,一股清香的空气钻进鼻孔,整个人神清气爽,我低头揪起胸前的衣服闻闻,一股浓浓的汗水味,说:“你说,是不是所有老师的办公室都那么香。”   “应该不会吧。”芳连挠挠头,还没说完。   “你们说什么?”   在我们毫无警觉地讨论的时候,突然一把细碎的女声音从帘子后面懒散传出来。   原来,原来老师在里面的????   我和芳连迅速蹲下,眼睛瞪得老大,嘴巴惊讶张成O形,差点惊叫出声音来,幸好我及时捂上她的嘴巴,她也默契地捂上我的嘴巴。两人弓着腰,蹑手蹑脚溜进教室,而外面,传来细细开门的声音。      ☆、三代同堂   望着天边的日落,我突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是时候回去了。   我对芳连说:“我该回去了,今天是我爷爷的生日。”   我挥手告别芳连,然后朝旧屋的方向奔去。   旧屋。是一栋泥砖房。杵立在山顶的半腰上,地势高。   前门,是一条很陡峭的水泥弯路,路上长满青苔,晴天还好,遇上雨天,路面湿湿滑滑,一不小心会摔跤。后门和前面差不多,地势不平坦,或者路比前门还要难行。   我的旧屋,唯一的优点是,哪天突然发生大暴雨,水浸街绝对浸不到家门口;唯一的缺点也是,哪天突然发生大暴雨,山体滑坡碰上泥石流,家很有可能从此被淹埋。   “谁不许偷吃。”   我还没到门口,就听到一把嘹亮的嗓音划破安静的天空,不用想也知道是咱家的大姐姐——大伯女儿。大姐姐稍胖,天生一把大嗓门,平常的说话,整栋楼都能听见,更别说不平常的时候了。她眼睛下面长着一颗痣,人家说是泪痣,传言有泪痣的人前世很苦,常常以泪洗面。   大伯家,我家,还有姑姑家,大伙似乎都到齐了。   “子叶跑哪去疯了,若再不回来,只剩骨头你啃了。”大姐姐看见我,发挥她老大的样子说。   “这不回来了吗?”我挠挠头,跑进主屋,爷爷坐在厅里看着电视,饭桌上,摆着一只大蛋糕,我说:“爷爷,我回来了。”   爷爷回过头,嗯一句。   我望一眼挂在墙上的大摆钟,灰褐色的外表木框依旧光泽鲜明,不曾留下岁月流逝的沧桑痕迹。   快五点了。   要说旧屋最古老的两样东西,一样是爷爷的自行车,另一样就是挂在墙上的大摆钟。   旧屋是泥砖屋,结构有点像古式宅院,规规矩矩,中间典型一个大厅。大厅两边均是两房一厅一厨的偏屋,以前老豆大伯各居一边,中间一条长廊,将两个小家连接成一个大家。   大厅前,有一个大大的露天天井,地面水泥硬底化,雨淋暴晒,角落处长出一层密密麻麻的小青苔,有些甚至长出一两株生命力顽强的杂草。   天井围墙外,一棵挺拔高大的酸芒树,那是我们童年里最爱吃的水果。青涩的时候是酸的,吃得牙齿发软,黄熟的时候是甘甜的,甜到心底。每当春天硕果累累,青涩的果实压弯树枝丫,越过高高围墙,毫无顾忌地探进来,丰硕,饱满,色泽诱惑大。小孩的我们高兴坏了,但大人们压抑地提醒:树不是咱们的,别太放肆。我们拼命点头,垂涎欲滴,眼馋地吞吞发酸的唾液,忍不住从角落扛来一条竹竿,捞呀捞,捞呀捞,捞呀捞。   下雨,风吹一吹,枝叶摇一摇,在树上成熟变黄的酸芒会脱落树梢,噼里啪啦地掉落地。小孩总是欢天喜地,冒着雨,湿着身,撒腿就跑去捡,甚至心里祈求每天都刮大风,下大雨,这样天天能吃到;但大人总是忧愁满脸,因为酸桃噼里啪啦落下砸到的是咱家厨房的瓦砾顶,以前砸烂过好几次,每次都是老豆爬着梯子上去修。   原本是一个很热闹的大家庭,后来嫁的嫁,搬的搬,热闹到冷清,现在,只剩下爷爷奶奶两人相濡以沫。除了过年,就爷爷奶奶生日这两天,大家才聚回一块吃喝玩乐,聊聊家常。   今天的日子很特殊,不仅是爷爷生日,还是大家姐生日。   平时不进厨房的男人们——老豆大伯姑父,都纷纷系上围裙,做居家好男人,上得厅堂入得厨房。平常时在厨房忙碌的女人们——妈子婶婶姑姑,倒成了乖巧的好帮手,端盘子,洗盘子。   奶奶典型的持家有道,这时只能站在一旁瞎操心瞎叨唠,想帮忙却插不上手,也不让她插手。   大人干大人的活,小孩玩小孩的。   七个小孩子们,大姐姐,大哥哥,表弟表妹,我家三姐妹,在外面的地堂,伴随着日落西沉,伴随着红霞晚光,开始起内讧,拉帮结派。   以大哥哥、大姐姐为首的,分成两个帮派,剩下只有不均匀的五个人,这终究注定是一场力量不对等的游戏。   为了壮大实力。大哥哥说:“谁要是跟我混,我定会对她百分百地好。”   大姐姐挥挥手,鄙视:“谁要是跟我混,我不光对她百分百地好,还有很多很多好吃的零食给她,饼干,方便面,雪糕,甜筒,要什么有什么。”   大哥哥不服输,秀秀手臂间的小老鼠:“谁要是跟我混,不但对她好,给吃给喝,最重要是,我大好青年,有的是力量,有的是小老鼠肌肉,我能保护大家。”   大姐姐不以为然,抹抹鼻子:“猴子样瘦不拉机,狂风一刮就倒下,到那时,是你保护大家还是大家保护你还说不定。男生神经粗糙,难过了你会说安慰话吗,哭了你有耐心哄吗,这时就需要一颗细致腻人的女孩子心。”   我三姐妹,表弟表妹,五个人,在旁边排排队,一会儿转头望大哥哥,一会儿转头望大姐姐,飘忽不定,看戏似的看她们舌战个你死我活。两人辩论到最后,谁也没输,但谁也没有赢。   屋里面,传来一阵吆喝:“嘿,小家伙们,通通回来摆碗筷,准备开饭。”   刚才还起哄,现在,闻着饭菜飘香,我们一窝蜂撒腿纷纷往屋里跑。   大人围着大桌坐,小孩围着小桌坐。   席间,小的们一个个轮流抢着往爷爷碗里夹鸡肉,往大家姐的碗里夹鸡肉,抢着轮流说一句:爷爷生日快乐,大家姐生日快乐。我们倒饮料,碰杯,吃饭,夹菜,嘿嘿哈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大人聊大人的话题,孩子们闹孩子们的。   然后饭后,小孩们争先恐后地抢蛋糕。大人们坐着拉家常,谈谈大伯家小铺子的生意,聊聊姑姑家养的大白兔和吐丝的蚕虫,和老豆随大伙外出收购香蕉水果的工作。   一派其乐融融的气氛,就连屋顶的瓦砾也忍不住咧开嘴“咯嗞”偷笑。   慢慢的后来,我们逐渐长大,留宿学校的留宿学校,大人出城工作的出城工作,像样的生日会人越来越少,越来越冷清。虽然如此,但我相信,记忆中的大聚会,大家都和我一样一直记得,一直很怀念那时候的温馨。      ☆、一砖成名(一)   周末过去,星期一到来。   早晨的天空暗淡,没有一点生机勃勃,学校的上空更是笼罩着一层薄薄的灰霾雾气,不知道是不是神经病发作,总觉学校气氛沉甸甸。   在校道碰上班主任,我礼貌唤“早上好”,老师的脸色有点不太好,眉头皱皱,心事重重,似乎一夜没睡好,但还是努力挤出一抹难看的笑容:“早上好”。   升完国旗,做完体操。队伍往点一缩。   校长平时打扮得新潮,头发往边一梳,留出一条清晰的发路,啫喱水风干后头发又直又硬又黑又亮,还散发着一阵淡淡的啫喱水香味,总是白衣衬衫,大筒西裤,一双陈旧却天天擦得闪亮闪亮的老皮鞋。现在风光依旧,只是平时平易近人的笑意敛去,取而代之的是板着一张严肃的脸。   一只小喇叭凑近嘴边,震天响地的声音传开来,校长如泛滥的洪水讲个滔滔不绝,开口是强调不要打架,闭口也是强调不要打架,十几分钟下来,他不用起草、职业性、教育性的演讲我听得晕头转向,只记一句句不要打架,不要打架,还是不要打架。   “过来,再过点,站到乒乓台上去,让大家都认识认识你。”校长不知道在对谁说话。   因为我高,往往站在班级队伍的最后面。我像其他学生一样,好奇地踮高脚张望,可是除了黑乎乎的人头,我什么也看不到。   不过很快,一个高高瘦瘦的男生爬上乒乓台,双脚合并,双手板在身后,由始至终都低着头,看不清脸上表情,但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足以证明,他犯错了,而且不轻,现在正在认错。   他皮肤很黑,似乎常年在太阳底下晒,衣服不紧不松挂在身上,比起猴子,他更像一根直直的竹竿,看着让人联想到营养不良。理个平头发,衣服上污垢点点块块特别多,不知道是没洗干净,还是洗不干净,看上去邋邋遢遢。   他给人最大的印象是那对双眼皮。平日里总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像刚睡醒刚从床上爬上来的样子,眼皮憔悴地垂着,好像千斤重,拼命地撑着不让它坠下、合上。   他叫左橡,咱的同班同学。   我和他不熟,没说过话,但放学后经常看见他。我家在大路边。他去放牛或者放牛回家,都经过我家大门口。有时候,我看见,他会调皮且淡定坐在牛背上,一手拎着牵牛鼻的绳子,一手晃着不知从哪里拾来的小木棍,把牛想象成马,学着电视里,驾驾驾。   大水牛,水灵灵大眼睛,尾巴拍苍蝇甩来甩去,任凭背脊上的人叫得多着急,步骤由始至终都不紧不慢,淡定从我家门前晃过,或者“哞”地叫上一声。听说,牛是有灵性的,有些会拒绝所有人坐它的背脊,包括主人,有些会拒绝所有人坐它的背脊,唯独不会拒绝它主人。   虽平时没什么交集,但在学校,他无伤大雅的调皮事迹我略有耳闻:下课铃响刚响,老师还没来得及说下课,他背上书包早已飞出校门口;他总是原封不动地抄他同桌的作业,次数多了,老师想只眼开只眼闭也难,结果他同桌被老师找去谈话,他安然无恙;还有让人哭笑不得的是,有人向老师打小报告,他丢芒果进厕所导致堵塞,老师火冒三尺逮到他头上,他一脸无辜:“我原本打算洗洗吃掉的,没想到手滑掉进去了。”   下面同学交头接耳,也炸开了小锅,都在讨论是什么事。   隔着几个同学,我伸手去拍拍芳连的肩膀。芳连回头见是我,两步退下来。我嘴巴凑到她耳朵边:“好像事情很严重,怎么回事?”   芳连蚊子声:“听说是打架,早上回校,同学们热火朝天地说这事。”   昨天周日,发生了一起严重的打架事件,差点酿成命案。打人者正是二年级的左橡,也就是站乒乓台的他,被打者是六年级出了名的小恶霸的肖宋,现在应该绑着绷带在家休养。   事情是这样的:肖宋不小心用小石头砸穿左橡家的瓦砾屋顶,这是小事,诚心道个歉就是了。但肖宋和对不起不沾边,他是边上出了名的以大欺小。他非但不道歉,还很嚣张地指着左橡的鼻戈嚷嚷:有种你就打我。左橡一声不吭,弯下腰去,肖宋以为左橡是怕他,给他弓腰道歉,欲要张嘴奚落他一番“没用的小子,说两句就吓到腿软”,“废材一个”之类的话还没飞出口,左橡拾起地上半块红砖头,举高高愣愣地朝他的脑袋门敲去,像菜刀剁砧板上的猪肉那样敲,而且双脚也没闲过,往他肚子上一脚一脚地踹。   左橡人小,力道也小,但是每一个动作都往致命的地方打,场面很惨,很血腥,很暴力,听着心理都蒙上一层阴影。   肖宋被打得狗血淋头,使出吃奶的力气落荒而逃,左橡好像并不打算罢休,举着沾满血迹的砖头在后面穷打猛追,幸好有大人经过看到并及时阻止送医,要不真闹出人命。   我听得胆战心惊,张着嘴巴。   左橡看上去纯属呆笨憨厚型,虽然有点不沾边的小调皮,但举着砖头追着别人跑,怎么听得,听得那么悬呢。   我忍不住打量站在乒乓台上的左橡,穿着一双破洞的布鞋,露出一只脚趾头,裤脚挽起两圈,低着头一副很虔诚的样子,看上去瘦瘦弱弱。很难想象,追着六年级胖子暴打是怎样的一个场面。   校长要求他当着全校师生检讨。   全校人盯着他。他紧张兮兮,声音细如蚊:我,二年级,名叫左橡——   “听不见,大声点。”校长说,干脆将喇叭塞给他。   他的脸黑黑,看不到难堪后困囧的涨红,他似乎深呼吸一口气,大声,近乎呐喊:“我,左橡,二年级,于某年某月某日某时刻,在我家门前——”   当他喊完,空气一片死寂。   我有点怔住,直勾勾盯着他看,他的眼神里,没有胆怯,没有害怕,没有迷惘,反倒多了一种类似坚强的情绪,好像刚才不是在念检讨,而是在演讲。当着全校念检讨,很丢脸的一件事,他不是第一位,也不是最后一位,但从他的神情来看,我相信,他是有史以来最理直气壮的一位。   很快,大家回过神来,顿时炸开小锅的讨论起来。校长又拎过专属自己的小喇叭,清清嗓子,简单再总结几句,然后纷纷退场。   第一节课,当张老师进门口讲的第一句话是检查作业的时候,我才醒起周末过得太疯了,压根就忘记作业这一茬事了。   我望望同桌,同桌掏书包,不紧不慢摊开作业本,摆在台角等待老师检查。   “借作业我抄抄。”我蚊子声,说完埋头快速翻找书包,找出作业本,提起笔,字歪歪斜斜地快速对照抄,字本来就不漂亮,又要快,真正到了潦草境界。   “你又没做作业?”同桌已经不大惊小怪了。   “嗯。”   “现在还来得及吗,老师都开始检查了。”   “有字总比没字好。”我说,马不停蹄地赶。   老师到我前面两三台的时候,怕老师发现,同桌揪过作业本,摆回台角。我不得不认命,放下笔,摊平作业本,忐忑不安地等待,心情就像等待判刑的犯人。   张老师来到桌边,淡淡瞥了一眼同桌的作业本,视线转移至我的作业本,皱眉盯了一会,然后抬头瞟我一眼,淡淡说:“拎着课本到黑板尾站着听课。”   我拎着数学书乖乖站到后面去。   待老师检查完,站在后面的同学上升到两个,除我之外,还有一个,左橡!   老师回到讲台:“后面站着的两个,中午放学再留堂。”   我站在黑板尾,老师在黑板头,老师的声音被空气削弱很多,传到我耳边的时候,感觉来自很遥远,中间还隔着一条潺潺大江。   上午放学铃响响起,教室的同学们慢慢离开,我趴在窗边,望着窗外一窝蜂朝校门口涌去的学生,芳连从我的身边走过,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回去了。”我用世界上最可怜的目光盯着她,盯着她的背影。   不一会,宽敞的教室只剩下我和左橡两个。   教室很安静,我望向窗外,校园很安静。我看见张老师和其他几个老师说说笑笑,提着饭盒正往学校厨房方向走去,拐进小胡同里,身影消失在盲区。   有动静,我转脸朝左橡望去,看看他在搞什么鬼。他坐在座位上,呼啦啦地收拾课本,笔盒,塞进书桌肚子里,完成一连串的动作后,起身离开座位,朝门口行去。   教室安静能听见他笃定的脚步声,以及窗外面风吹树叶的声音。   今早短会上,全校的人都知道二年级有一个天不怕地不怕,打架举着砖头的左橡。教室是原来热闹的教室,同学是原来嘻哈的同学,只不过在左橡的身边,以他为中心,大家自动自觉保持距离,形成了一层安全隔离带。他成为了被拉入黑名单的人,大家对他都有一种畏惧。   我的视线随着他移动而移动,我看着他走出教室门,阳光透过树叶的嫌隙射落,斑斑驳影投在他的身上,我继续发愣地看着他走出大门口,我才突然醒悟,他走了,老师的留堂呢?      ☆、一砖成名(二)   我听着窗外沙沙沙竹叶摩擦的声音,望着窗棂边洒落竹叶子,随着微风吹拂晃动,像一只只调皮的小精灵。   一个人的教室,安静得让人发瘆。   我也赶紧收拾书桌,塞回台肚子里面,老师要罚的话也有人陪着,怕啥。   我做贼似的伏在门口,探动静,一人也没有,校园静悄悄,就连天上鸟儿飞过煽动几下翅膀也能清晰听到,我抓紧机会,一灰溜冲出教室门口,一灰溜冲出学校大门,直奔家的方向。   我一边吃饭,一边忐忑不安地想着老师发现我开溜后会是什么心情,什么表情,又是怎样找我秋后算账。想着想着,越想越担心,越想越害怕。   我没那些人厉害,犯错事了一点害怕之心也没有。   吃完饭,我随在姐姐身后一起回校。路上,姐走在前面,越走越急促,我远远落在后面,越走越慢。每走一步,离学校越近一步,我的心就越慌,直至站在校门口外,我像泄气的气球,脚步僵住在那里,盯着校门口生畏。实在拿不出一小时前开溜的勇气迈进,然后面对暴跳如雷的张老师。   我在校外徘徊,直至学校铃声荡起,我还是没胆量进去,跑出远远一边躲在大树后面怕被值日生看见。   突然,一只手从后面拍了拍我的肩。   我被吓得跳起半米。拍我的人也被我的反应重重吓住,芳连说:“做贼呐。”   “连芳,是你。”我抚了抚咚咚跳的心,好一会才缓过来,“干嘛啦,人吓人会吓死人的。   芳连也摸摸心胸:“应该我问你吧,发什么呆,校门快关上了还不进去,待会迟到扣分,扣分就没流动红旗了。”   我嗫嗫嚅嚅地交代实情,芳连静静站着听我说。待我一口气说完,她安慰地拍拍我的肩膀,眼角却闪着调皮说:“大错已铸成,没后悔药吃,拯救的办法是错就错到底,咱们翘课吧,去玩,我知道哪里有漂亮的荷花,我想摘一朵,听说莲子能生吃的,也不知道是什么味道。”   当我反应过来,我已经被她拽着离学校越来越远的方向走。   翘课,我时常和芳连翘课,以前翘的都是午睡时间,但是整整一个下午,今天还是第一次。   我们兜兜转转,大概走了十零分钟左右,来到一个鱼塘边,鱼塘的一角,确实铺满大片大片青绿的荷叶,粉红色的荷花,有些绚丽绽放,亭亭玉立于水中央,有些含苞,羞答答地藏在荷叶后面。   我们正兴奋之余,听到一阵细碎收音机广播的声音。收音机的声音似乎从那屋子里面传出来。   鱼塘边上,有一栋泥砖屋,虽陈旧,但打扫得干干净净,给人一种安然舒适感。向着鱼塘边有一条小走廊,廊上隔空砌着矮围墙,而且旁边,随意搭着一条竹篙,竹篙上晾着大人小孩的衣服,密密麻麻。屋子的边缘,长着几棵树木,黄皮树,芒果树,荔枝树,龙眼树,高高矮矮,大小不一。   没有依山,但有种傍水的世外桃源感觉。   这是不是鱼塘主人的家??我和连芳猜想。   我不放心拍拍芳连的肩膀,很小声提醒她:“这里毕竟不是你家的青枣树,咱们还是不要摘了吧,被抓住多不好。”   芳连的胆子比我想象中要大,对我的话她不以为然,反而是越挫越勇,一阵风跑到荷花边上,我只能灰溜溜地跟过去。   荷花亭亭玉立于水中,离我们很远,我看到近岸边的,有很多被折断的新旧梗干。唯有一朵离我们很近,只不过很低,几乎浮在水面上,我们需要蹲下,或者趴在地面上伸长长手才能够着或者也够不着。   芳连伸出手够不着,转脸不死心地盯着我:“你手臂比我长,你来。”   芳连在后面拉着我一只手。我身子前倾,干脆坐下来。芳连半弓着身子,屁股翘得老高,姿势很古怪,在后面揪我揪得很紧,很用力,我感觉我的手腕被勒得血液不流通了,憋得紫红紫红发麻。   “扑通。”突然响起,什么东西掉进水里了。   我吓得脸色惨白,心惊肉跳,还以为是自己掉下去了,我不会游水,幸好不是我掉下去。   “扑通。”又一声,还传来男生怪叫,“那里那里,快。”“扑通。”又一声。   荷叶长得好高,盖住了蹲着的我们,我们两人身体靠在一块,半仰着头,看看对面那头的究竟。   有两个高高大大的男生,应该是社会闲荡青年,没上完初中就缀学那种。一个留着细碎头发,蓬蓬松松,好几天没洗过没梳过的样子,穿得吊儿郎当,趿着一双人字拖。他手里拎着半只面包,撕掉一块,丢入水里引鱼儿上来吃东西。他贪婪的目光,低头搜刮着鱼群,似乎在盯哪一条大,哪一条小,然后手舞足蹈地拍拍旁边男生:“那条大,快快。”   旁边的男生阳光头发,带着一副斯斯文文的眼镜,衬衫胸前两粒纽扣没有系上,露出被晒得黑黑的胸膛,打扮倒似个人样,却有着禽兽不如的行为。他手里拎着一只橡皮弓,一手握柄,一手握橡皮筋,拉开,半眯着眼睛,瞄准池塘里的鱼,然后松手,小石头朝水里快速射去。   “扑通。”   鱼儿受到惊吓,四处窜开,隐没水底。被射中的那条,有一瞬间失去意识和平衡,翻起白肚子,几秒后,神志清醒过来,尾巴微微拍拍水面,游向水底。   芳连嘴巴凑到我耳边:“好恶劣哦,他们居然在砸鱼,你说旁边屋子是不是鱼塘主人,外面动静那么大,都不出来瞧瞧。”   他们洋洋得意跳起来,样子很猥琐,相互嘿嘿呵呵地嚷嚷几句话,又丢面包,又捡小石头。眼看他们又在等待鱼儿浮上来,继续瞄准。我实在忍不住,血液冲破理智,突然站起来,冲那边嚷嚷:“嘿,你们在干嘛,没病吧,一点教养也没有,知不知道这样的行为很差劲。”   我一口气说完,心里落空空:完蛋了。   其实我是很害怕的,和芳连势单力薄,小女孩怎敌得过大男生。心里发慌得很,想逃跑,脚使不上力气,像被钉子钉在原地动弹不得。旁边的芳连,依旧蹲着,害怕地拉拉我的衣角,使使眼色,叫我不要再说了。   对面两人表情似乎很惊讶,可能是想不到对面居然有人。但那种惊讶表情只是停留一瞬,后面被不悦的情绪代替,两人纷纷弯腰,拾地上的小石头。   下一秒,理所当然的是朝我这边砸来,边砸边呵呵呵地嘲笑。   小石头如枪林弹雨落下,不愧是玩橡皮弓的,精准得很。我的胳膊上,手臂上,头顶上,身体上,各处被砸得生疼。芳连用手顶着头顶,手背被砸到一块两块通红通红。   芳连揪着我,我憋屈地揪着芳连的衣服,正准备逃离现场。   “谁在外面闹事?”一把声音终止了这场闹剧。   如雨般下的石头没有了,我想知道到底是谁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往声音的方向寻去,一个熟悉的身影撞进视野。   左橡站在泥砖屋的走廊上,表情及其不耐烦,似乎有一股怒气憋在心中,正等待爆发,手里握着一把闪着寒光的菜刀。   昨天,左橡可谓一砖成名,在小村里,闻风丧胆,谁都不敢去惹他家,以前和他家有过节都兜路走,兜不走撞上的扮笑脸礼让三分。   左橡冷不丁扫一眼我这边,最后与对面两男对望,气势丝毫不输,重复一遍:“谁闹事?”   那两人看着左橡手中菜刀散发着锋利的光芒,气场明显退下去,面面相窥,很默契地转身离开。他们不是玩命的人。   我看着他们走远,对左橡,充满了一种难以言状的感激,双手放在嘴边,做成喇叭状,对着左橡喊:“嘿,原来你家在这里?谢谢你。现在上课时间,你不去学校吗?”   我说三句,左橡才不耐烦地回答一句:“你们烦不烦呐?”   “鱼塘是你家的?”芳连问。   “不是”左橡的脸像打了鸡血,忽地红起来,转身回到屋里,“砰”地关上门。不知道是不是关门声太大吓着小朋友的缘故,屋里面立马传出小孩子的哭声。      ☆、习惯不习惯   下午没去上课,我们知道自己凶多吉少了,但还是等到放学的时间,我和芳连才分别回家。   妈子装模作样问我:“你书包呢?”   我撒谎,眼睛也不眨一下:“今天老师没布置作业,留在学校没带回来。”   “没带?是没带还是没去上课?”妈子的脸霎时像包公一样黑,拍一掌饭桌,我吓退一步。妈子继续说:“今天下午张老师开车上门找人了,你今天下午没去上课,说,去哪了。”   我嗫嚅,心虚,声音变小:“迟到不敢进去。”   妈子凶神恶煞地转入厨房,出来时手上拎着一根折断的小柴棍,气势汹汹朝我逼近:“平常胆子不是大的很吗,怎么这会就小了呢,送你去念书不好好念,还学人逃课,你和谁逃课?以后还敢不敢?”妈子的鞭子朝我不客气挥来,跟着芳连多了,我竟然大胆地躲开后退,转身撒腿就跑远。   “翻天了。”妈子在后面没有追上,她扬起手中的木棍,大喊:“别回来了,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我站在远远的望着妈子,这撒腿一跑吧,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在我发愣时,我看见芳连又从我家门前跑过,经过妈子身边时卷起一阵小微风,朝我在的方向跑过来,不用想,后面肯定又是追着她奶奶,这画面都发生了好几回,见惯不怪了。   芳连和我一样,都被张老师告状了。   她奶奶在后面气喘吁吁大喊:“每次要挨打就跑那么快,也没见你上学跑那么快。”然后在妈子的身边停下,时不时指着远处的我们一人一句地聊了起来,但肯定的是,和我们逃课有关。   芳连跑到我身边停下来,眼睛通红通红,在紧张被挨骂被挨打的情况下,我实在忍不住偷笑起来,莲花摘不到还惹上一身祸。她埋怨地打我一下:“还笑。”接着她自己也转哭为笑。   天色慢慢暗下来,我们两个小孩和大人就这样僵着,打我们就不回去,不打就回去。最后是大人妥协了。   我记得那段时间是我人生最调皮的时光,三姐妹中,数我最无法无天,不但周末跑出去玩通日,就连放学后书包一扔,撒腿跑去找芳连玩得天黑也舍不得回家吃晚饭。我不怕妈子,妈子骂我打我,最后还是管不着我,那时老爸经常冲我发火,吓唬我,还曾拎着烟筒说要打断我的腿。   我不怕妈子,但怕老豆。老豆一发脾气,我有所收敛,但是待风头过去,我又恢复原来的野本性。   第二天,上张老师的数学课。   我,芳连,以及左橡,三人逃课,被罚到校园草地内拔杂草。   校内的花圃已经有好久没有修剪了,旁枝斜逸出,看上去凌乱,但有种凌乱美。   我和芳连蹲在草地一角一块拔草,一边听着教室内传出的朗朗读书声,一边低头窃窃私语。   早上微风凉飕飕的,吹得人生冷,不过无所谓,早上的阳光普照下来,很暖和,温度与凉风相互抵消。   左橡从草地里拾起一块泥,突然朝我旁边的花圃扔过来,然后紧张地大叫起来,“有马蜂,飞起来了,快趴下。”   我和芳连连发愣的时间也没有,来不及回头张望究竟,连忙双手抱头匍匐在地,一动不敢动。   久久没动静,耳边传来一阵压低的窃笑声,我和芳连好奇抬头,朝左橡望去,左橡装作一脸无辜样,我们再望望身后的花圃,一个马蜂也没有,好像明白被捉弄了。我们没好气地瞪着他,左橡再也压抑不住了,肆无忌惮地哈哈哈大笑起来。芳连拍拍我的肩,我识趣把耳朵凑近。   “咱们用草砸他,狠狠砸,砸他一身草,一身泥。”芳连说的时候,牙齿咬得咯咯响。   我赞同,拼命地点点头表示同意。   左橡还在捂着肚子哈哈大笑。我和芳连站起来,装腔拍拍身上的灰层,有意无意的一人走一边,在他毫无防备下,高举着拔来的草,劈头盖脸地朝他砸去,扔去,丢去,草根还粘有泥土,有的在空中撒开来,有的落在左橡的身上,衣服上,头顶上。   “别扔了。”左橡逃跑到哪里,我们就穷追到哪里。只要他一张嘴说话求饶,话还没说出口,就吃上一口泥土。   他在那里呸呸呸地吐口水,拨头发,抖衣服,跳呀滚呀,轮到我和芳连蜷在一边笑痛肚子,笑抽筋脸。   入冬的一个周末。天没有完全亮,大家还在被窝里捂被子,我早早爬起床跑去找芳连。芳连说了,她这周周末在她曾祖母家过。   我屁颠屁颠地往三婆祖家赶。门口敞开着,三婆祖起得很早,在天井坐着搓衣服,我不想惊动她,蹑手蹑脚地晃过,入到大厅。   大厅的两边是房间,芳连的房间在右边,她好像刚刚睡醒,可能看见门口晃过一个身影,就抬起头看见了我。   我单薄穿着一件透风的校服,裤子是粗糙的麻布,薄薄透风严重,穿着一双高颈袜子,一双破凉鞋。入冬的天气冷,虽然穿着袜子,但还是感觉脚趾头很冰,甚至麻痹,一股萧瑟的冷,从脚底延至心胸,不禁打了一个冷颤,我冻得牙齿打架,嘴唇发紫,鸡皮耸起。   芳连窝在暖暖的被子里面,朝我眨眼眨眼:“快上来。”   冷得我什么也没想,脱了凉鞋一跳上去,床是木板床,“嘭”的一声,床板吱吱咋咋响。   看不见的人,耳朵特别的敏锐。三婆祖在外面喊,声音大,在安静宽阔的屋子里面回荡:“睡觉这么不安分,拆床呐?”在三婆祖的眼里,女孩子就应该是大家闺秀的样子,养在深闺,端庄,典雅,矜持,不能冒冒失失,但是芳连和这些斯文的字眼完全不沾边,这使她很懊恼。   芳连紧张朝我做了一个“嘘”的手势,然后脖子仰得高高倾听外面的动静,待没有动静后,她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眼睛眯成弯月,被子一掀分我一半,我蜷缩在暖暖的被窝里面,呲牙咧嘴地笑。   “今天你去哪里玩不。”一会,我的身体被捂暖了些少,牙齿不再打架了。   雅晴侧睡盯着我,头枕在手臂上:“今天不去玩了,听说中午会有亲戚要来,曾祖母哪里也不许我去。”那时候电话也很稀缺,不是家家户户都有的,只是哪个邻居家有就打到邻居家,再让邻居转传。   我苦恼地皱着眉:“那我呢,我要回去么?”   “你留下来,没关系。”   我望着她,满意地笑笑。   我俩聚在一起都会变得非常疯癫。我伸手挑逗她,挠她的胳膊窝,她忍不住痒,哈哈大笑;她也挠我,我也忍不住痒,也哈哈大笑。我俩动静太大,惊动了外面的三婆祖。   三婆祖在外面大喊:“是子叶来了么,子叶什么时候来的?”   我们笑声很大,淹没了三婆祖的声音,谁也没听见。我们嘻嘻哈哈,更为放肆,在床上你打我闹、滚来滚去,床板嘭嘭嘭的响翻天,一闹不可收拾。   好一会,芳连突然很机警地朝我嘘一声,半仰着脑袋,耳朵动动。我安静了下来,奇怪地问:“怎么啦。”   “嘘。别说话。”   房间外面,远远传来开门吱喳的声音。   “快起床,躲到床底下去。”芳连的声音紧张,小得只能贴近耳朵才听到。   “为什么。”我依旧卷着暖暖的被子不愿离开。   “别问了,赶紧,再不躲就迟了。”芳连掀开被子,用力拉着我的手爬下床。虽然不知道怎么一回事,但看她紧张兮兮,我还是跟着她爬到床底下。   床底下,满是灰层,还有蜘蛛网,我们身板小,缩着脖子蹲着刚刚好。   刚稳定下来,一双黑色老人鞋就出现在门口,缓缓朝床边靠近。我屏住呼吸,望了望蹲在旁边的芳连,她眼睛闪着调皮的光芒,双手捂住嘴巴在偷笑,而且是抑制住尽量不笑出声的那种。   我好奇的时候,上边如涌潮般传来噼里啪啦烧炮的声音,好像是鞭子抽打床、床框和一窝凌乱被子的声音。   三婆祖一边挥鞭一边教训人:“一大清早,闹腾什么,叫也叫不住,像疯丫头似的,以为我真治不了你吗,还有子叶,以后还是这样子的话,别来了,我这不欢迎你。”   三婆祖看不见,以为我们还躺在床~~上睡觉乖乖等着被打。可她不知道,我们早就躲在床底下避难了,她挥着鞭子在空中乱打一团,动作慢了点,力道却不比年轻人小,啪啪啪的落在床上,如果我俩现在还躺在上面,应该被打得左闪右避,或者痛得跪地求饶吧。   头顶上啪啪啪响,旁边也没闲过偷笑着。芳连蹲在床底下咯咯咯笑着,手使劲地捂住嘴巴,不发出声,难受极了。   我头上一大滴冷汗流下,望了望床边的双脚,再望望芳连。明明入冬,凉飕飕的天气,她忍着笑忍得满脸通红,差点缺氧冒汗。而我,看着她一副憋到要抽筋的样子,也忍不住捂着嘴巴嘻嘻地笑起来。   “以后还闹吗。”三婆祖毕竟是老老人,不一会就有点气喘吁吁,一贯改不了的依然是她的强势。   芳连松开手,长长嘘了一口气,捏着鼻子,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声音很小:“不闹了,不敢了。”   三婆祖嗫嚅几句才消气地转身,手一边沿着墙壁慢慢摸索出去,一手执着长长的鞭子探路。   九十几岁的老人,身体依旧硬朗,脾气也依旧好硬朗。   我们看见三婆祖的脚消失在门口,才慢慢从床底爬出来。   芳连蹑手蹑脚跑到门口,朝外面伸头探探风。   我拍了拍身上粘着灰层的衣服,说:“太令我吃惊了,你是不是经常这样?”   “嘘,小声点,会被听到的。”芳连又嘘了一下,才说,“是呀,我屋头说话传到屋尾,她就会说女孩子要有女孩子样,没几个女孩子像我这样瞎嚷嚷的;我平时调皮捣蛋,她说我我听不进去,就从门缝里拿出棍子来抽我,那棍子是她探路用的,现在都变成专门伺候我了。第一次我被抽,疼哭了,第二次我学会耍些小聪明,反正她看不见,我可以躲远远。”   “既然看不见,那干嘛非要躲床底,靠边站不就得了?”我问。   “那不行,曾祖母虽然看不见,但又不是完全看不见。怎么说,她眼睛能捕捉到一丁点光,或者说在日光很大的条件下,她能看见超级朦胧的影子,我试过好几次,她打我我闪开,她再打我又闪开,反正我闪到哪她都大概能打到哪里。”   “可能是她听到你的脚步声。”   “不是,她真能看见一丁点。”   期末,芳连蹲在地上,手抓着小木棍在地上比划,她同我说:“暑假我可能到我爸身边去,不回来了。”   她的语气很平静,我听后也很平静地点点头。   那时候,没有电话,没有□□,寄信?我们还小,不懂那种联系方式。   二年级过去,中间隔着一个漫长的暑假,三年级到来。来到一个陌生的教室,坐在陌生的桌子上,听着陌生的老师在讲台上自我介绍,我坐立不安,眼睛时不时地扫视教室。很久,我才不得不接受:哦!芳连真的转学了。   没有她的教室,没有她的周末,我变得乏味,我变得无处可去,异常安静得都不习惯,感觉生活少了很多东西,少了很多乐趣,心里更像腾出一块空地,无论怎样也填塞不了。   班主任是一个男性,教语文,他说:“三年级是一个过渡,一二年级是学习基础,三年级之后课本难度会逐渐加深,考试的试卷难度也会加深,,,,,,”   我翻了翻暂新的书本,难不难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确实是一个过渡期,一二年级习惯用铅笔写字和考试,三年级之后,必须使用圆珠笔,而且修改尽量不要用胶布和涂改液。   我垂头丧气地回到家,伸手问妈子要钱买圆珠笔。妈子说:“不用买,姐有笔,笔芯姐也有。”   我握着圆珠笔低头写字,田字格薄上的字写得歪歪斜斜,大小不一,笔芯颜色是蓝色,散发出淡淡闻久了令人晕眩的香味,久而久之在空气中挥发得一干二净。   我写错了一个字,从笔盒里面掏出一小块橡皮擦,习惯性擦擦,拎橡皮的手突然僵住在半空,橡皮擦蘸着蓝色的笔液,田字格里面的字被擦得模糊一片。   不习惯用圆珠笔写字,不习惯闻着圆珠笔液的淡香,可是,我必须要学会习惯,就像要习惯平日里没有芳连的日子一样。      ☆、鼻梁上的一轮弯月   老豆早出晚归工作,有时候一天也见不到老豆的面,所以妈子担子很重,不但要照顾我们三姊妹,还要一个人揽下家里所有的农活。碰上周末,我同姐姐不用上学。妈子扛着锄头,手牵着我们三姐妹齐齐到山上铲草。山上有荔枝树林、龙眼树林,高高的呈阶梯状。   姐姐帮忙铲草。   妈子交给我一个任务:“不用你干粗重的农活,照顾好弟弟,陪他玩就好了。要牢记,山那边有个水塘,□□,带着弟弟千万不能靠近,知道吗?”   我点头:“好。”   树与树的间隙,种着地瓜,瓜藤密密麻麻地蔓延开来。天气炎热,碰上了地瓜收成的季节。妈子和姐姐去铲草,很快离开了我的视线,我像挣脱铁链的狗,放了疯似的比弟弟跑得更快,在一簇簇长着茂密地瓜藤的地方蹲下,开始用小手扒泥土。   最近太阳连连高照,一滴雨也没有下过。山上的泥土没有水分好硬,用手根本扒不开。   我搬来一把锄头,小小的身板,左摇右晃的用力举高往地一锄,用力翻出。   弟弟屁颠屁颠的小跑过去,蹲下,举起一条地瓜,高兴地说:“哇,姐,快看,好大呀,我来捡。”   用锄头挖的那个地方,有的地瓜露了出来,也有的地瓜被我锄断,一半□□在外面,一半依旧深埋泥土里。   我雅兴抑制不住地涌上心头,忘记叫弟弟走开了,锄头再次高高举起。   就在那一刹那,弟弟的一声痛叫,把我震住了。   待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弟弟眼睛之间有好多鲜红的血流出,顺着鼻沟不停地往下流,有些流进嘴巴,染红了牙齿间,有些滴落地上,染红了泥土。   弟弟痛得蹲在那里哭,吐口水,准确来说,是吐流进嘴里的血,他沾着泥土的小手也在不停地抹着鼻沟流下来的血,擦得满脸都是,沾着血液的小手又去擦眼泪,擦眼睛,眼里有血,模糊得他睁不开眼睛来。   我看着弟弟,满脸是血,好惊心动魄。   我慌了,赶忙扔掉锄头,感觉自己的肩膀在发抖,我跨过去揪起自己的衣服去擦他的脸,着急想擦干净他脸上的血,害怕被妈子知道,可是自己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急得声音直抖索,小声说:“子健,别哭了,别哭了,姐求你了,别哭了,要是被妈妈知道了非骂死我不可,求你了,别哭了。”   我的声音里也带着哭腔。   山间,弟弟的哭声在回荡着,妈子听见弟弟的哭声,一开始以为是兄妹之间寻常的吵闹,没多大在意,老远处问一句:“怎么回事。”那问声,也回荡在山间。   我心虚得几乎颤抖失声,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妈子干农活干出一身汗水,听不到我的回答,而弟弟的哭声也越来越大,很不寻常,妈子担心赶忙寻觅过来,一看画面,吓得面色惨白。   “怎么回事?”妈子发疯地狂叫起来。我被吓到不敢出声。   远处的姐姐闻声小跑过来。   “是不是眼睛?”妈子一把推开我,捉住弟弟满是血的手,别让他再到处擦,一边镇定安慰弟弟,一边检查弟弟的伤口在哪,有没有伤及眼睛。   “子夏,带齐东西回家。”妈子慌乱中交代姐姐。   她没心思训我,鞋也来不及穿上就抱起弟弟,一边用手捂住弟弟的额头,一边没命地往山下冲,并大声嚷嚷着:“山下谁有摩托车,赶忙过来帮忙,这里有人受伤了,流好大的血。”那焦急的求救声里面,夹着浓浓的哭腔。   山麓下放眼望去,是一片香蕉林。山下有好几个人在农活,但开摩托车的仅仅只有一位大叔。下面的人听到妈子在山上焦急的求救声,纷纷热心叫嚣起来,谁谁快来帮忙。   开摩托车的大叔在给蕉木地喷除草剂。闻讯,赶紧抛下手头的工作,连忙开车过去接应。   看着妈子慌张的背影,我愣在那里,手上、衣服上血迹斑斑,全身抑制不住地颤抖。   姐狠狠瞪我一眼,弯腰收拾锄头和水瓶,说:“愣着干嘛,赶紧收拾东西,回家。”   在山下的小溪流,我洗了洗满是血的手,衣服上的血迹洗不干净。我扛着锄头跟在姐姐身后失魂落魄地回家。一路上,好多务农的人都奇怪地看着我身上一大块的鲜血,有的还问怎么了。   回到家,换过衣服,洗净衣服,我偷偷跑了出去,我知道自己犯了大错,心里胆战心惊,真心怕妈子回来大发雷霆,把我生煎活剥了。姐姐在忙午饭,看见我灰溜溜地往门外跑,大声质问:“要去哪里,闯了那么大祸你还有心思去玩?”   我没有回应,没心思理会。   我跑到庙边小草坪。周末,草坪很是热闹。有七八个男生在踢球。   自从芳连走后,草坪我不常来了,所以热不热闹也不关我的事。我在旁边的阶梯盘膝坐下,目无焦距地盯着草坪里来回跑的男生看。   不知道发呆了多久,直到一只球朝我这边滚来,撞上我的膝盖,我才回过神来。   “把球踢过来。”有人冲我大喊。   我望过去,看清冲我大喊的人是左橡。   他汗如雨下,揪起衣服擦汗,喘着粗气。   我低头望望脚边的球,一只瘪了气的篮球。我用脚一蹬,球滚了过去。我也不想再继续发呆下去,想找点事做。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层,嚷嚷:“我也加入。”   左橡一只脚踩在可怜的篮球上,叉着腰,好奇地盯着我看。我的话,好像也不是什么笑话,他居然仰头大笑起来。他旁边站着一排气喘吁吁的踢球男生,高矮不一,肥瘦不一。左橡身高不是最出众的,面积也不是最大的,但好像很有话事权,他笑,身后一班男生也跟着起哄。   本来心情就不好,我被他不礼貌的笑声彻底惹怒:“笑屁啊。”   他笑够,趾高气扬地对我说:“你是女生,我们是男生,等下我们踢着踢着,把你当球踢了怎么办。”话音刚落,他旁边又是一片笑声耸起。   起码同班同学,每□□晚见面,用不着这样挤兑人家、奚落人家吧?女生又怎么,没有哪条规矩规定,男生能干的事情,女生不能干和干不了。   我瞅他一眼:“你会不会太自作多情,我在问球的主人,关你毛事?”   左橡没有回答,很是意犹未尽地盯着我看。他身后,不知道是谁的声音在说:“球是他带来的。”   霎时,我脑袋充血,脸涨得一阵发滚一阵冰凉,许久才撇着嘴说:“有什么了不起,求我我也不稀罕。一只破球,估计不知道是从哪个垃圾场捡来的吧。”我搓着手指,大步流星走开,留给一个让他们后悔莫及的美丽背影。   我朝大榕树行过去,坐在千秋上,低头望着地上的草、小石头,发呆。那边踢球队伍安静了一会,又恢复了热闹。   一个人的世界显得过分安静,我胡思乱想的毛病又上来了,脑海里不断浮现妈子的身影,她站在门外,眺望马路四周和蕉木林,竭斯底里地大喊:子叶,梧子叶,你给我滚回来,给你几秒时间,立马滚回来。   我的耳朵嗡嗡响,再也坐不住了。本来就闯祸,要是妈子找不着人,我更是罪加一等。我一跳下千秋,龙卷风的速度卷回家,但离家只有十几米近的时候,我停下脚步,又不敢回家了。可我又不敢再次跑得太远,只能在附近徘徊,看见蕉木林里的田间小沟有人在捉鱼,我跑去围观。   我不知道我围观了多久,反正后来听见妈子扯着嗓子叫我回家。   我深呼吸,硬着头皮回去,做足了挨骂的心理准备。可妈子的态度完全出乎我意料,她没有骂我,而是捧着一碗稀粥递到我的面前,语气淡淡的说:“去喂弟弟吃,他饿了,在二楼等着。”   “只差那么一点,还好没伤着眼睛,要不然你老爸知道,恐怕我也保不住你。”妈子淡淡地说。   我望着妈子,妈子的面色有点惨白,眼睛红红肿肿,眼里密布小血丝。印象中,妈子不应该是这样子,她应该发脾气,抑或窜进厨房,拿出一条比豆角还粗的鞭子朝我挥来。   那时候,我不懂妈子的用意,现在,我很感谢那时的妈子。如果那时打我揍我,在我的心里便会留下不可磨灭的阴影,她或许觉得,比起打我骂我,更重要的是拯救修补我和弟弟之间的关系,因我双手,差点毁了自己的亲弟弟。   “去呀。”妈子重复,晃晃手里的碗。   一股酸楚涌上,卡在喉咙里面,我连“哦”字也出不了声,伸手接过碗稀粥,低着头灰溜溜跑上二楼。   二楼,弟弟坐在沙发上静静玩着玩具,我看见,他鼻梁间贴着一片小纱布,纱布上,有红色的血迹。   我不敢走近,我怕他,怕他挥起锤子般小的拳头朝我揍过来,但不走近怎样喂他吃粥。我硬着头皮靠近,不敢直视他,小声说:“妈子叫我喂你吃粥。”说完我低下头一勺一勺地舀着粥递到他的嘴边。   他时不时抽噎着,哭过后的眼睛红通通,他瞅着我,眼里有种小怒气,有种小疏离。他眨了眨眼,望一眼勺子上的粥,然后张开小嘴巴凑过来,很安静,一口一口地吃着。他没打我,但也没和我说话。   我胆怯地问:“疼吗?”   弟弟嘴里含着粥,两腮鼓鼓的,点点头,接着又摇摇头。   妈子疼爱弟弟,偏执点说有点重男轻女,但她的思想是有渊源的,因为弟弟来得不易。   弟弟生于计划生育严抓严打时期,不管是谁,只要是挺着大肚子的妇人,执行计生的村委都会有所行动和措施。   听说,那是非常时期,奶奶带着姐姐逃回千里之外的外家,老豆带着我和身怀六甲的妈子,隔几天去城东的亲戚家,隔几天去城西的亲戚家,过着东躲西藏见不得光的日子,每天提着胆子,吃不安,睡不稳,时刻留意外面风吹草动,藏身之处会不会被人发现,会不会被人举发,村委的人会不会三更半夜跑上来敲门,踹门,捉人,随时做好跑路的准备。   我们都出去避难,家里只剩爷爷独守,村委的人上门捉人不成,值钱的东西被搬得七七八八,连铁锅碗筷都不放过,不值钱的到处扔,到处砸,弄得一团糟,木门也被踹烂好几扇,只差叫来钩机,一瞬间将房子夷为平地。   爷爷无能为力在一旁,默默看着他们任意而为。   那时候我很小,对于这样的事,在我脑海中,印象中,只记得那么一次。   是凌晨时刻,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四周很黑。大家一路沉默寡言,步伐匆匆,老豆妈子带着我逃进大伯还没进宅的新楼里,关门,关窗,里面黑漆漆,谁也不敢开灯点蜡烛,谁也不敢出声,寂静的空气中,只剩下呼吸声。   外面的草丛,蟋蟀叫得好起劲。   我个子不高,站在窗户边视线刚刚好对齐窗棂框,我透过玻璃,看见大路外面有几条强烈的光束在四处照射,接着是机动车的声音,好几辆摩托车在附近开开停停,兜兜转转,还时不时远远传来隐隐约约的说话声。妈子用力扯一下我的衣服,我慌忙蹲下。黑暗中,妈子手搭在台横上,挺着大肚子几乎是半跪在地,我看见妈子的食指竖在嘴边,朝我做出一个“嘘”的手势。   那个画面,至今记忆犹新。   弟弟是家里唯一的男孩,是父母捧在手心里的宝。我庆幸逃过妈子的手心,却知道逃不过老豆的魔掌。若老豆晚上回来知道我闯下如此大祸,必定替天行道,非将我往死里打。妈子也知晓老豆的脾气,不发火是个慈父,发起火比雷神还雷。   妈子同姐姐交代不许说实话,说完后哄着年小的弟弟,受伤的事别在老豆面前把我给供出去。   妈子虽然逐个打预防针,但我很顾虑,心里准备还是做得足足,弟弟那么小,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他懂得吗,就算懂得,万一说漏口——我心里还是很沉重。   晚上老豆回来,果不出所料,看见弟弟,眼睛瞪得大大,前脚还没踏进门就问:“怎么了这是?”   我愣在一旁揪着心,低头默默地去擦台,摆筷子碗吃饭。   妈子说谎的底气很虚,语气生硬,连我也听出来了。圆润的话她会说,但是撒谎,她很少:“他调皮,在楼梯间跳来跳去,不小心摔到的,缝了几针。”   “还缝针了?”   席间,老豆叫弟弟坐着别动,他就乖乖地坐着不动。老豆小心翼翼掀开纱布看看伤口怎样。我坐在一边低头扒饭,也想看看,抬头就撞见弟弟鼻梁上的伤口,不大,但血肉模糊,缝针的线上沾着硬化的血迹。我心里一惊,很害怕,迅速低头,继续扒饭。   “缝针痛不痛?”老豆问。   弟弟点头。一旁的妈子很心疼地说:“没打麻醉,缝针的时候他哭得厉害,没想到小小年纪力气好大,几个人摁才摁得住。”   老豆摸摸弟弟的头,说:“以后还敢那么调皮吗。”   弟弟没有把我供出去,他那么小也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我很感激。不过老豆相信了,居然相信了,我表面默静,但内心狂叫。只不过楼梯间,要怎样的一个摔法才能摔到眼睛之间?那时的老豆也好蠢,居然相信了。   我埋头吃饭,菜也不敢夹,老豆相信了,我安全了,心里千斤重的石头终于落地,有种前所未有的解脱。可能放松过头,一不小心,我含着一口白米饭竟小声地笑起来。妈子同姐姐狠狠瞪了我一眼,弟弟也朝我望来,我尽量闭上合拢不回的嘴,望着她们杀人的目光不敢太放肆,只好低下头,把头埋得更低,继续扒饭,继续咧开嘴偷笑。      ☆、联谊比赛(一)   四年级。   将近放学,我和同桌小赵突然被老师叫到外面去。小赵是个成绩优秀的学生,她一副镇定自若,而我很不安心,一边跟在老师身后一边脑海迅速盘旋几番,是不是近来犯错了。   学校有个活动,以“六一”为主题,在“六一”那天,将在中心小学(镇上唯一一所重点小学)举行一次学校仪仗队的联谊校赛。   仪仗队分成凑乐队和花花队。奏乐队有小军鼓,大军鼓,吹喇叭,敲锣等。花花队分男女两队。我校仪仗队三十人左右,对小学校来说,算是大场面。   或许农村吃得贫乏,都不见怎样长身体,我四年级1米几的身高,很荣幸地,居然能与五六年级的大姐姐大哥哥抗衡,并将其比下去,成为仪仗队中花花队的一员。   老师带我们出到操场,我惊讶地环视一圈,姐姐也在里面,是小鼓鼓手之一。   仪仗队中,花花队最轻松,只负责摇着花圈跟在后面摆造型;任重道远非指挥官莫属,她摇着指挥棒“当当当”响,臂弯要用力,时间长又累,快一拍或者慢一拍,都会给整支队伍带来不可估量的影响;最吃力的莫过于小鼓鼓手,看谱,记谱,背谱,光是记熟也不行,还要双手协调,按节拍准确无误、整整齐齐敲出来才行,谱有四重节拍,平时在家还要勤加练习。   每天早读半小时和放学后半小时排练,先是凑乐队熟悉凑乐,继而是基础的排练,摆花式图案,摆出“六一”字样,到最后一个环节,男女花花队围成两朵朝气逢勃的太阳花,中间一个人作为花蕊,踩着别人弯下的膝盖高高站起来,展示贺祝“六一”对联。   我小、瘦、身体轻盈,女花花队中不幸被选中展示对联的人,所以每次排练都要踩别人的膝盖三四回。每次排练到了这个环节,我就胆战心惊。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当我踩上去,高高立起时,被踩的同学总会咕噜几句“好痛,好重”“能不能踩轻点”;或者排练完休息,看见她们站回一块抱怨我,还一个劲地拍灰层,裤管上被我踩过的地方。   大家都是父母手心里的宝,每天被不相干的我踩来踩去不爽是很正常,但我也是身不由己啊。   负责编排我们的女老师教六年级语文,看上去很老成,但年龄只不过二十七八,姓林,唐主任在旁边做帮手辅助,校长一边旁观,偶尔向林老师提出建议。   除了花花队,为了给仪仗队的同志们制造机会练习,每周的周一,升国旗多了一个小插曲。护送国旗的四个人在前面走,仪仗队队伍跟在后面混合奏乐,直至国歌响起,向四面八方传开,国旗缓缓升起,在半空中蹁跹飞舞,仪仗队的奏乐才停止。   放学,回家,姐姐折两条大小适中的小木棍代替小鼓棍,一边在厨房烧柴火煲饭,一边蹲在门口,用黑黑的木炭在地上画个圆圈代替小鼓面,两手拎着小柴棍,一边念着林老师为方便记熟而编的鼓谱口诀,一边双手不停地有节奏地用木棍敲地。   晚饭,妈子在炒菜,我和姐摆碗筷子,我听见,姐姐在嘟嘟嘟地自言自语,想必在背谱。我兴趣上来,拎起一双筷子,在瓷碗上面胡乱敲,问:“姐,小鼓是不是这样敲的?”   姐连忙纠正:“错了,手也不是这样子握棍的。”姐一边说,一边拎起一双筷子,向我演示正确握棍的手法,我看看我的,再看看姐姐的,差别真的好大。   “姐,谱你背熟多少了,能不能敲给我听听。”我兴趣正浓,眼睛眨着眨着地盯着姐姐。   姐没有回答,而是顺势地练习敲了起来。筷子敲打瓷碗面,“啪啪啪”的声音虽然清脆刺耳,但比起我这个局外人,节奏感强多了。我坐下来,托着腮,像崇拜大神一样崇拜地望着姐姐。   我们不能用筷子敲碗,在我们这带地方,不知为什么,它似乎是个禁忌。   妈子闻声从厨房走进来,两眼一瞪,发火:“发什么神经,再敲把你们俩都轰出去。”   妈子脸色不好看,我和姐姐一惊,连忙收敛,一个窜去捧菜,一个窜去捧饭。   晚上,妈子在二楼哄弟弟睡觉。一楼的灯光亮着,姐姐在做功课,我和老豆在看电视。电视是一台很旧的黑白电视,有两条天线,屏幕时常有花花的电线波闪过,有时候没台,画面有点不清晰,喇叭也很沙哑,看久了,会眼花缭乱。   老豆看看低头做作业的姐姐,再看看看电视入迷的我,问我:“你没作业做吗?”   “没有。”我摇头,电视看得津津有味。   “老师都不布置作业吗,看你姐每天都有做不完的功课。”老豆说。   “数学老师发了一张试卷,会做的我几乎都做完了。”我说。   “是吗,拿出来给我看一下。”   我懵了,想不到老豆会如此较真,但我还是翻书包摸出来,忐忑不安地递过,老豆摊开试卷认真扫视着。我再也看不进电视了,试卷虽然做完,但我自己知道自己的水平,肯定错多过对,心里团团糟地候在旁边,等待老豆的雷霆问话或者指指点点。   老豆真是浏览了一遍试卷,但什么也没有说,叫姐姐教我,将试卷空白的地方填满,还叮嘱我“以后不懂就要多问姐姐”,我拼命点头。   前面的选择题计算题都做好,只剩下一道应用题,姐姐懂,一边列式一边讲解,不知道是不是她分析方面讲得生硬含糊,还是我的脑袋着实不会转弯,在那里转牛角尖。   讲解了三番四次我还是不明白,弄得老豆也好奇地凑了过来,参合进来给我讲解,甚至为了方便我理解,列举一些通俗易懂的事例,但我就是这么不给力,还是不懂,又或者大家脸上表情不对,看情势不妙,装作懂了。   老豆用橡皮一擦,把铅笔写的方程式擦干净,命令我一边列方程式一边将自己的理解讲解出来。   方程式我记得熟熟,列出来不是问题,问题是我没理解,理解讲不出来。   我的理解能力啊,我脑筋一条大肠通到底,转不过弯来。我求救地望向姐姐,不知道什么时候,老姐作业做完了,抛掉我上楼睡觉了,我望着桌子上姐姐那栋叠得整整齐齐的书本,一点皱褶也没有。   老豆发火了,我着急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说:“不做了,老师说有几道难题出得很难,我们是做不出来的,即使做出来也是错的,允许有空。”   老豆不肯罢休:“今晚理解不过来,不准睡觉。”   我俩扛上了。这已经不是做与不做、明白与不明白的问题了,转而成了面子心情的问题,我理解过来,老豆有点自我安慰,孺子仍可教;我若理解不过来,翻不了篇,老豆有挫败感,觉得自己无用。   公式我用铅笔写了一遍又一遍,又擦了一遍又一遍,答题的空白地方,被橡皮擦了无数次,都让我擦黑了,擦皱了。   老豆用手拍台,台面的灰层震了震,老豆很奔溃:“我的讲解说了好几遍,你转不过来,就不会使点聪明把我的讲解背下来吗?”   我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直至最后不再说,不敢再出声。摊上我这个国宝,老豆算是可怜,打我又不是,气得满脸通红,咬牙切齿,想对我大发雷霆,但又对我无语到五体投地,憋着半天,也不能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字来,他青筋突起的手突然伸来,扯过我的试卷,“擦擦擦”地撕掉,大卸八块。   我战战兢兢地望着老豆,无助地望着他撕掉我的试卷,用力揉成一团,他这样可能还觉得不够泄愤,纸团扔地上,还狠狠地补上了几脚。   “学习你都学会点什么了。”老豆两眼冒火光。   眼泪忍不住滚出来,我嘴唇弯弯撇着,几乎要轻声抽泣起来。   老豆指着我的鼻戈,说:“闭上嘴,不许哭。”   我努力憋着,泪水盈满眼眶,视线朦胧,我看见,此时的老豆就像一颗炸弹,只要我再点一把火,不,擦点火星就会引爆,将会炸得我血肉模糊。我硬生生地将眼泪咽回肚子,不敢抽泣,紧紧闭着嘴巴。   年轻时的老豆很俊,颜值爆表,换是现在,也没几个花瓶型帅哥能比得上。他伟岸挺拔,五官端正,身材秀颀,笑起来光芒四射。时常听奶奶说起老豆的以前,有胆量,敢闯,十几岁出头,就跟着拉水果的货车去城市,那时候没有高速没有导航仪,四处穷乡僻野,路是水泥路,一窝一坑,就凭着一张简略的中国地图,省地图,市地图,闯遍东南西北——   姐姐阔气能忍;弟弟倔强;长大后的我安静,三姐妹当中,我的脾气最像老豆,安静,但发起火来,房子也能一把火烧了。   老豆,我很崇拜他,但又打从心底害怕他,可以这么说,他是这世上我最怕的人,只要他冷冷“哼”一声,或者一个眼神,我的锋芒立马软下来,声也不敢多出一句。   我安静地站着,不敢动,也不敢出声,像个被点穴的人。   老豆打开小门,坐下沙发,捧起烟筒抽了两口烟,空气中一下子充满了呛鼻的烟味,除了电视机沙哑的声音,空气中静悄悄,那个压抑呀,那个死寂呀。   没有遥控器,老豆凑到电视机前将声音调大,不做作业了,开灯也浪费电,又兜过去将灯关掉,然后回到沙发上坐着,眼睛盯着电视机。   灯一黑,我才敢用手背擦擦脸颊上的泪痕,我望望电视机屏幕,再望望老豆,黑暗中,我只看到老豆的侧脸,但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一动不动地站着,我的手心开始冒汗,全身开始发麻,尤其是脚底,我趁老豆稍不留神,偷偷溜进楼梯冲上二楼,回房间盖被睡觉。我的动作吵醒了熟睡中的姐姐,姐问我怎么那么迟。   也不帮帮我,还跑得那么快,我对姐姐有一股小气,没有搭理她。   我躺在床上,想想那张试卷,明天老师要检查,我开始头大了,好久才睡着,第二天醒来,眼睛严重水肿,一想到自己那张被撕碎的试卷,更是无精打采。   我跑下楼,试卷应该不会被老豆扫光,纸团还在,静静躺在地上,上面残留着鞋底的纹路,我捡起,怕自己再弄烂,小心翼翼地分开。   姐姐问:“那是昨晚的试卷?”   我点点头,鼻子一酸,有种想哭的冲动。或许姐姐看我又好笑又可怜,帮我将试卷拼好,用透明胶粘回。我拎着被捏得发皱、粘回还有裂缝的试卷,感动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   数学课,老师一上课就要求检查试卷。我做贼心虚,试卷折了又折,最小幅度摆在桌面,手掌放在上面掩住一半,心里祈祷希望老师的目光能直接跳过我的试卷,望向下一位。   可是没有如我所愿,反倒老师在我的座位前停下脚步,定神地望望我破烂不堪的试卷,我以为老师会出声叫我松开手,然后拎起我的试卷四面八方地转一圈,让同学们欣赏欣赏我的杰作,在大众面前训斥我几句,让我难堪,下不了台。他没有,而是意味深长地望望我,什么话也没有说,前进继续往下面检查。   我倒抽了一口气。同桌小赵凑过来:“哇,你昨晚拿它折飞机呀,搞成这样。”   “嘘——”我赶忙嘘一声,但是太迟了。小赵的声音不大,但教室安静得蚊子飞过也能听出是公是母,全班几十双眼睛齐齐刷刷刷地盯向我。   我作死地趴在桌面上。      ☆、联谊比赛(二)   离“六一”,还有一个半月,但是日子在慢慢地迫近,仪仗队已经成了气候,但除了早读放学时间排练,周末也要加强锻炼。   传统的“六一”在学校应该是这样度过的:老师们一展笑容,褪去平时严肃的老师样,各自扎营,搞起各自小名堂,就像街边的商铺,老师是店主,学生是客人。有站一米远练气功吹灭蜡烛;趣味数学小题;猜谜语、脑筋急转弯;剪纸;抽签背诵古诗词;蒙上眼睛拼图——   好多节目中,蒙眼拼图最受欢迎,也是最好笑,一个人头图纸,要拼上鼻子和嘴巴,被红领巾蒙住眼睛的同学时常错位地贴,弄得后面排队的同学笑抽肚子,差点笑晕过去。   老师们是考官,“六一”不分成绩好差,都是平等的考生,一视同仁。那天全校自由活动,同学们去完这个老师的大本营,又溜去那个老师的大本营凑热闹。答案不对,安慰奖一粒糖果;答案对,有三四粒,但还要根据老师的糖果袋还剩多少,节目受欢迎的程度决定。   今年的六一,和以往截然不同。   仪仗队表演。全校放假一天。   我们小紧张期盼,小紧张排练,终于迎来了那天。   “六一”,我和姐姐早早起床洗漱,回到学校。清晨六点,天已经很亮了,放假的学校冷冷清清,只有生锈的大铁门静静敞开着,但进到校园里面就觉得热闹了,听到从教室里传出来的说笑声。   仪仗队的同学基本陆续到齐。   吃早餐,吃完早餐换衣服,衣服是典型少先队员服装,红白绿搭配。凑乐队带着帽子,女仔穿裙子,男仔穿裤子,花花队无论男女,服装统一是裤子,整支队伍里面,指挥官最英姿飒爽,帽子独具一格,身披披肩,一抹飞扬。   换完衣服,开始化妆,化妆这玩意,农村娃没见过世面,新鲜且羞涩,林老师示范一次给几个女同学看,然后几个女同学连摸带学地逐一帮我们化,先是随便抹一层惨白的粉底,之后抹上不均匀的腮红,拿扫子扫扫,再涂上油光亮滑的唇膏。   哇,咋整一看上去,像电影里面活鲜鲜的僵尸娃娃。大家瞪大家,大家指大家,哈哈捧腹大笑起来。   十几所小学的仪仗队,还有十几所小学放假前来凑热闹的学生,中心小学,挤得人满人寰,连根银针也插不进去,中心小学经过很多次,但我还是第一次能进到里面。   这里,对姐来说,应该并不陌生,至少每年都会来一次,科比竞赛之类的考试,都在这儿考,名气也从这儿争夺出去。   中心小学和我小学比起来,真的不知道要大几多倍。拿球场来说,我小学只有一个球场,中心小学,几个球场和一大片草地。   舞台在正中间,各校十几队仪仗队围着舞台整齐站着,外面四周,有乒乓球台,跳远沙池,还凑满了围观的学生。   开幕式结束,老师上去抽签,我们学校排在倒数,恐怕要等上两个小时。我们不敢喝水,怕找不着厕所,又怕快上场时突然三急。   一轮一轮的出场,一轮一轮的退场,有的仪仗队凑乐很整齐,但是踏步不一致;有的踏步很整齐,但是奏乐很混乱;有的无论凑乐,踏步,气势都很强,很宏伟壮观,不能与之相提并论。总体来说,最少五六十人一队,最多也是百零人,相比之下,我校的三十几人,确实少得可怜。   掌声一波接着一波,哀叹声也一波接着一波。   看久了,视线疲劳了;站久了,大腿也麻木了,晒久了,脸上的妆也开始花了,人也开始口喝了。   太阳慢慢升到最正中,很晒,没有遮荫的地方,加之一大片人群,空气微薄,又没有地方坐,大家几乎虚脱,只能背靠背,或者蹲在地上,没有东西吃,只能拼命地灌水,我也是,不停地喝,喝完了再去拿。   “再过两场,就轮到咱们了,要上厕所的赶紧。”林老师对大家说。   大家和我一样,差点被水呛着。队伍走得七七八八,我和小赵也赶忙跟上,可是跟不上,球场人多,放眼望去都是人头,清一色的少先队员服,我们一边扒人群一边走,只能朝着教学楼的方向去,听说厕所在教学楼,但是教学楼在哪个方向?   “梧子叶。”听到有人在叫我。   乒乓球台上,站着几个勾肩搭背看表演的人,是咱们学校的。左橡坐在一角,一脚悬在半空,一脚竖在乒乓台板上,全身黑漆漆,嘴角上扬:“怎么还没轮到咱们学校,都等到头晕眼花了。”   “你也来看热闹?快到了。”小赵说。   “你们化上妆很漂亮。”左橡笑着说,明白人都知道他在说反话。   我的头顶上流下一大滴汗。赶紧找厕所要紧,但不知道往哪个方向去。终于看到了熟人,小赵问:“左橡,知道厕所怎么走吗?时间快到了,我们要赶紧。”   “应该是那边吧,你到那边去问问。”他指着那边。   我们朝那边跑去。因为去得匆忙,半路我撞着一个男生。他高高瘦瘦,皮肤很白,穿的衣服很干净,他望着我,我说了一声“对不起”,四周太吵杂,我不知道他听没听见,总之头也不回地走了。   快上场时,林老师给我们发了一副卷好的对联,我携上联,男方携下联。   老师千叮嘱万叮嘱:“你们的时间只有短短几秒,一定要抓紧时间放下,让评委看到。”   突然有天降大任于斯人也的重荷感,我和男生相互对望一下,无比沉重地点头。   可是,事情总是不会向着预想的方向走。   出场,凑乐很整齐,步伐也一致,前摆花式,摆“六一”图案,前面一点差错漏洞也没有,很完美,虽然人数少了点。   但最后摆出两朵大大的太阳花,男生一朵女生一朵的时候,出了差错。   到了我最敏感的环节,踩别人的膝盖高高站起献对联。旁边弯下膝盖的两女生突然友好起来,在我耳边小声说:“加油,别担心摔着,大胆地踩上去。”我有点惊呆,平时排练抱怨我又重又高踩得又痛的两女生,居然对我友好起来。   我没有时间发愣,手搭在她们的肩膀上,踩上膝盖,展示对联的时候,我突然发现卷好的对联放不下来了。   花花队,男生的花是一束假花,女生的花是细丝带花绑成的花蓬。我手中的对联,被花蓬的丝带紧紧死缠住了。我惊住了,心情突然慌张起来,焦虑地望一眼男方,和我一样高高站起的男生早已放下对联,薄薄的红纸,在半空中微微起伏,他淡定而又奇怪地转脸盯着我看。   此时此刻,无论评委,还是舞台外的学生、老师,我知道,我成为了焦点,全世界的目光都在盯着我看。   我脑袋迅速转动,在想补救的办法,正想用手解掉缠在对联上的花丝带时,时间到了!哦!时间到了!我还以为,短短的几秒会定格,会等我将缠在对联上的花丝带解下来,等我将对联呈现在评委们的眼前。   哦,来不及了!时间到了!   “时间到了,快跳下来。”不知道是谁的声音在响。   我慢半拍地从别人的膝盖上跳下来,犹如跳进了万丈深渊,扎进冰湖里,四周漆黑无比,冰冷无比。   排练了那么久,就等今天,虽然不指望扬眉吐气一番,但至少不能让别校比下去,也不能落下话柄。   可是,我,居然在最关键的时刻,失手了。   原本还有能挤进前六名的希望,因为我的失手,希望灰飞烟灭,两个月来大家辛苦排练付之东流。两月来辛苦的努力,成为了一场败局,那两个女生的膝盖,让我白踩了好个半月。   我失手了,有一瞬间很想哭,但眼泪逸出,在眼眶打转,被我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心里竟莫名其妙的落下轻松和平静,只是不断有个声音在脑海里嗡嗡转:死了,死了,我毁了大家的“六一”梦,要被校长骂饭桶了,被老师骂饭桶了,要被大家骂饭桶了。   我一边心里平静地咕噜着,一边很镇定地跟着节拍地完成了全场,走向散场。   退出场,我失手的事,不一会就传遍开来。有些同学听后大惊失色,有些窃窃私语,有些摆出一副想象不到的表情。表情丰富多样,但唯一不变的是,一道道目光在我身上搜金似的搜刮着,上下左右前后横竖看个遍,我成了“名人”。   我孤立地站在人群中,被大家的目光看得极其不舒服,想躲,但能躲到哪里去。我试着去寻找姐姐的身影,姐姐和几个鼓手站在一块,似乎在讨论着什么,还时不时朝我望两眼。虽然隔得远远,但那个眼神,我猜到了她们的谈话内容。   小赵走过来问我:“刚刚怎么回事,我在一旁看着,看得心都着急得快跳出来了。”   我失落地摇摇头。小赵也没有多问。   表演时,林老师、校长一直候在外面,目睹了一切。校长低声对林老师说了几句话然后离开了,林老师朝我走过来。我心里咯噔地响:千万别骂我饭桶。   林老师站在我的面前,懊恼地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又拍了拍我的肩膀,遗憾地说:“是我疏忽大意了,我怎么没想到,应该把你的花蓬换成和男生花束一模一样才对,哎,疏忽了,不过都过去了,别放心上,不是你的错。”   不是我的错!不是我的错!   从失手那刻起,哭意早已被我硬生生吞回,我告诉自己,不能哭,在大庭广众之下哭出来好丢脸的。但是听到林老师那番话,我的眼泪瞬间哗啦啦地汹涌了出来,像冲破堤岸的山洪,一发不可收拾。   失手不是我想要的结局,大家的努力全毁在我手里也不是我想要的结局,似乎难以用语言解释的憋屈,一下子被人看穿了,被理解了。   “真不是你的错。”林老师再次拍拍我的肩膀,摇着头走开了。我知道,整个排练过程,林老师最辛苦,花费的心血也最多,得到这样的结局,她应该是最无可奈何的一个。   为什么你不骂我,骂我了,你舒气,我也舒心啊。   或许姐姐看见我在擦眼泪,跑了过来,安慰几句:“没事,没事的。”姐穿着一条裙子,白得像一只从天而降的天使,这是我第一次见姐姐穿裙子,可是,我没有多余的心情去欣赏,我忍不住地抽泣着,用纸巾擦眼泪。   姐继续说:“只不过是一场表演,输了就输了,又不会怎样,别哭了。”   越是这样安慰,我就哭得越不可收拾。因为我在哭,周围人多,盯着我看的目光也越来越多,我也不想再丢人现眼,无奈地对姐说:“行了,我没事,你让我耳根安静一会,自己呆一会。”   姐不放心地望我一眼,转身回到小鼓队伍里面。   我走到墙角边蹲下,自己呆着冷静下来,但时不时有几个队友看我实在可怜,跑来安慰我几句:没事,别哭。像安慰受伤的小狗那样。姐走掉,我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太阳很晒,晒得我的眼睛干涩涩。   将近正午12点,仪仗队最优秀的前六名出炉了,第一名当然是中心小学。但我没有留意听,因为里面没有我校的名字,也没有我想关心的学校的名字。   很不容易挨到闭幕式,大家都肚子饿了,以为很快能回学校吃饭了,没想到闭幕式还要游街,十几间学校的仪仗队敲锣打鼓,排整齐队在墟市游街一圈。   经过一场精彩比赛,和几个小时的站,大家身心都累得一塌糊涂,肚子打鼓了,力气也没有了,游街?大家都十分无奈。   游街时,我无精打采拎着花蓬低着头,像个木偶人一样跟在队伍的中。凑乐队的锣鼓声,喇叭声,指挥捧声,响彻整个大街小巷。   路上开的车礼让开来,街边的商铺老板们站出门口看热闹,逛街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也纷纷朝这边望过来,有的还好奇地跟在队伍后面,看看走哪里去——   仪仗队队伍像一条长龙,首不见尾,尾不见首,从墟尾到墟头,浩浩荡荡,招摇过市。这阵象,这排场,这番景象,不是想见就能见到的,也不是每年都有的。这是奇观。   那天结束,我一觉睡醒来,觉得自己做了一场梦,总觉得很不真实。   回校上课,全校所有学生都在讨论“六一”那天的仪仗赛,班里不去看热闹的同学还凑到我的桌边探头探脑地问这问那,好不好玩。   小赵从前辈那里打听到的消息,拍我的肩膀同我说:“听说,林老师问过评委,如果那天你不失手,咱学校说不定真能挤进前六名。人数虽少,但踏步一致,奏乐又整齐,更重要的是比赛里面只有咱学校使用对联,很有创意,,,,,,,”   接下来的话我左耳入右耳出,没有在听,而是托腮盯着窗外发呆。      ☆、好与差   一年四季,我最讨厌冬天,因为怕冷,还容易感冒;但又好喜欢冬天,因为过年,有好多平时吃不到的小吃,更重要还有压岁钱。   过年,亲朋戚友会经常走动。   我家经常今天来一拨,明天来一拨。在这一拨又一拨中,有熟悉的面孔,有陌生的面孔,有我认识但不知道怎样称呼的,有我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不认识我的——   说起来我家一楼的大厅,墙上四面八方都贴着各种各样的奖状:德智体兼并的三好学生,全市竞赛的第几名,期中试、期末试班级第几名,优秀少先队员等等。一张张,一排排,像站岗的哨兵,整整齐齐立着,特别养眼,眼睛一扫,清一色的名字——梧子夏,我的姐姐。   在家,姐勤奋做家务,是妈子得力的左右手;在学校,是老师看好的学生之一。我比姐姐小两岁,做事大大咧咧但又拈轻怕重,我做过很多有头没尾的事,都是姐在我屁股后面给我收拾烂摊子。   姐优秀,姐有担当,在我的印象中,是德智体完美的化身,是穷人孩子早当家的化身,我早已习以为常。   我是习以为常,但在许多串门的亲朋戚友中,看着墙上贴着一排排红色的奖状,都十分新鲜,赞不绝口。   奖状是什么?那是一种优秀,一种肯定,一种夸奖,一种鼓励,一种荣耀,一种赞美,在这种种的种种下,老豆妈子的脸像贴了金似的在闪闪发光,十分有活力,招呼客人起来笑容也特别灿烂。   在拉家常琐事的话题中,不知道是姑母还是舅母,她大赞了姐姐一番,然后视线转向我,问了一个我自己也招架不住的问题,“子叶,怎么没有你的?”   我坐在一角落里,被一堆人淹没,剥着橘子皮,美滋滋地吃着,现在突然被成为全场目光的焦点,我脸上的笑容僵住,尴尬得不知该怎样回答。   在我尴尬无助的时刻,是老豆替我打圆场,替我解的围:“再努力努力踮踮脚就有了。”   老豆捧着烟筒,自豪地盯着墙上一排排粉红色的奖状,露出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笑得眼角的鱼尾纹也跑了出来。   很少见老豆露出这样灿烂的笑容,在我印象中,只见过寥寥几次。其中一次,是房子进宅那天。从旧屋搬下来,门口挂着一条喜庆的大红花绸子,老豆穿着唯一一件且不合身的西装外套,他高大威猛,身材魁梧,因为西装宽大松的缘故,衬得他十足十像个矮小子,而我,揪着西装的衣角,跟在老豆身后来回跑断腿,老豆脸上的笑容一刻没停过,虽然挂着疲惫,但笑得真真切切。   我虽然如释负重,但是橘子吃而无味,望着墙上的奖状,我心头突然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涌上来,尴尬,喉咙干涩,心里酸酸的,那时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感情,只知道眼前奖状的一片红,红得灼伤我的眼。   一堆喜庆的氛围中我有点格格不入,趁大家不留神,灰溜溜地退出人群,跑到外面喘口气。到处一派喜气洋洋。我蹲在马路边,托着腮,我想起了好久不见的芳连,如果她在多好,我可以找她发疯,可是没有如果。   路边长着一簇茂密的含羞草,粉红色蓬松小球状的花朵点缀在一片浅绿的叶子中。我伸出小手指去触碰它的叶子,叶子羞答答地合回,像一位正值恋爱季节的羞涩少女。我鼓起腮子,吹出一阵小猛风,叶子在空中轻轻摇晃,然后又羞答答地合回。   它是敏感的草本植物,只要外界轻微的风吹草动,它都会蜷缩回一块以免受伤,和人的感情十分相似,受伤了自我保护起来。它的径根长满小刺,这点和玫瑰花很像。   有股劲头跑上来,我随手捡起路边一根纤细的小枝条,打在含羞草上,越打越兴奋,越兴奋越使劲,越使劲心里越舒服,有些花球被打得稀巴烂,叶子也全部羞答答地合回,像在哭我求我。   我满意地丢掉小枝条,罢休地拍拍手,起身扑扑身上的灰层,跑回家去。   墟市有一条河,它有个很美好的名字——鉴江河,河上的一座石桥,把路连接了起来。墟并不大,西边盘踞大井中学,分设高中初中部,墟尾大井一中霸占,只有初中部,大家习惯叫它的别名西山中学。   墟上,马路颠颠簸簸,路边摆摊较多,娱乐只有网吧。白天有人气的大街小巷,一到晚上,变得冷冷清清,只有闪下闪下的几盏路灯孤独地杵着。这里没有红绿灯,停车路边不会被罚,交通工具很简单,摩托,自行车。   我五年级,姐上初一。   姐被分配到西山中学,快班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西山中学普通班每周都放假;快班特别,两周才放一次假。   姐上住宿学校的第一个周末,我们全家出动给姐姐送菜,老豆开着他引以为傲的本田摩托,弟弟坐前面油箱,后面我和妈子,打着火,捏一把油,开过七八公里,很快到了西山中学门口。   周末的学校很冷清,只有初一初二初三的快班在。我们守在饭堂门口外,下课铃响,不一会,一个个穿着校服的学生手里捧着饭盘像冲锋抗敌般跑向饭堂,那个劲头,像迟去一步没有饭吃似的。   以前的我,目光犹如井底之蛙,姐比我高点,骨头比我大点,我总是胖子胖子的叫她。现在,看见扎在人群堆里的姐姐无论身高还是面积,都不出众,而且穿着大码的校服外套,松松垮垮挂在身上,衬托得甚是瘦小。   姐姐看见了我们,眼睛瞪得大大的,继而眯成弯弯的月牙,激动得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们带菜带饭,姐姐不用跑去饭堂打饭。看着姐吃得津津有味,我第一次觉得饭菜很香。   姐一边吃饭,一边说着她青涩的学校生活,午睡睡几个钟,自修上几节课,教室里面同学从不认识到认识,饭堂的饭菜很素很难吃,一堆堆,一码码。妈子在旁边嘘寒问暖,千叮咛万叮咛,姐一边吃饭,一边抹眼泪红眼睛,一边拼命地点头,来回都是这几个回应,“嗯”“知道了”“哦”。   姐吃饱了,时间看着快到上午睡,校门也快上锁了,我们也该动身回家了。我们齐齐坐上摩托,姐姐傻眼地站在原地,眼睛又开始变红。   菜汤饭都吃光了,饭盒变轻了,妈子看着姐姐想哭的样子,说:“哭什么,再过一周,你不就可以回家了吗?到时候再给你做好吃的。”   老豆慢慢开动摩托车,姐姐跟在摩托车后面走着,妈子回头,挥挥手:“快回宿舍。”   姐不听,继续跟着,直到校门口,摩托车开出去,姐姐被门警拦下来,我的耳边听到微微风声掠过,听到身后渐行渐远门警的声音:“学生不可以出去,出去要出示请假条。”   我的家庭,像无数家庭那样普通,老豆在外由早忙到晚,妈子一边管理农活一边带料我们,都很辛苦。妈子像很多家庭中的母亲那样,为我们操碎心,但又不像很多家庭中的母亲那样,她脾气很大,说话很难听。   她的思想很传统,有点重男轻女,弟弟不用说,捧在手心里长大,姐做事勤劳,功课好,入了快班更是一件光荣事,很有“老大”风范;我成绩差,爱偷懒,拈轻怕重,潜移默化下,地位自然而然就没有姐姐高了。   家里十分看重成绩,那时它就是这样一个氛围,读书第一,想要改变命运,想要出息,必须读好书。   妈子不懂表达为何物,该骂,不该骂,要好好说,要体面说,她的表达方式都是千篇一律——骂,就像棍棒下出孝子一样的道理。在姐姐懂事以来,在我懂事以来,我们一直处于被骂的状态,做对也好,做错也罢;不做也好,做也罢;听话也好,不听话也罢,只要遇上她心情不好,你做了她看不入眼的动作或者说错话,或者做事达不到她心目中的标准,她就会发脾气,指名带姓地骂个不停,教训个不停。   姐姐胆小爱哭,面对妈子,十次有九次总会呜呜地抽噎起来;而我,眼睛睁得大大,灰溜溜地转呀转,妈子总是十分受挫,用手指戳着我的脸,咬牙切齿地骂我的脸皮很厚,比皮带还要厚。   骂我我听不进去,用鞭子抽也抽不哭。那时的我皮真的很厚。   我们都知道她为我们好,但是这样的表达方式真不是平常人能够接受。   上寄宿学校前,姐姐是妈子的左右手,上寄宿学校后,我代替姐姐成了妈子的左右手。放学后,家务我要做,弟弟我要照看。   在姐上寄宿学校之前,我一直活在她的臂弯下,无忧无虑,爱咋就咋,我不想干的活只要我叫一声姐,姐就会帮我做。在姐上寄宿学校后,我才发现姐姐左右手做得并不容易,一边勤勤劳劳,一边顶着妈子被骂的压力,还要兼顾我和弟弟。   我洗菜没洗干净,有沙子,炒菜时炒得锅头沙沙响;煲饭久了,煲得米饭很稠;没力气,大件的衣服洗不干净;扫地不懂洒水,扫得满天烟层滚滚——这些芝麻豆大的小事到妈子眼里,就会变得十分不得了。年纪轻轻的她像撞上了更年期,一天几小骂,一周一大骂,从没安宁过,什么“这点小事都不会做”“这点小事都做不好”“死脑筋不会转弯”“能不能出息点”等等,有点怀疑她不骂人牙齿会打架。   某天黄昏,我跑到隔离空地和邻居伙伴玩捉迷藏玩得忘乎所有,忘记家里厨房柴火正烧着饭。厨房堆着的柴多,火星蔓延出来,差点起火。幸好妈子农忙回得及时,一勺水浇灭了小火苗。然后她走出门口,扯着嗓子,将十万八千里外的我喊了回来。   家里还在烧着饭,我记起了,匆匆忙忙赶回家,妈子二话不说,一上来就给我一记响亮的耳光,我的耳朵嗡嗡响了几天。   她说:“学习没你姐一半好,做事没你姐靠谱,你连你姐一根头发也比不上,一根头发也学不来,我怎么生了你这个没出息的女儿。”   我的脸被扇得发热发烫,妈子的话,就像一把尖锐锋利的小刀直直捅进我小心脏,平日里她爱怎样骂我都只是左耳入右耳出,如今,这番话就像一块烙铁,深深烙在了我的心里腾起一阵烟雾,我忘记不了。   我连姐一根头发也比不上!一根头发也学不来!   妈子发明了这句骂我的话,后来成为她骂我的口头禅,这是我心里的一根刺,越扎越深,我曾拔得满手鲜血也拔不掉,无论以后我做什么想什么,姐姐永远杵立在那里,成为了校对我的模板,它影响着我,左右着我,甚至扭曲了我。   我回想起还在旧屋住的那段时光,姐姐上学,我还是无业游民一个,成天吃饱没事做,跑到路边去捡地上的小石头,揣在衣兜里满满一捧,然后回到自家的小地堂,一粒一粒地挑拣,好看的,大小恰中的留下来和姐姐玩抛石子;不好看的,瘦过头或者肥过头的,扔掉,那时淘气还专往别人家屋顶乱扔。   周边住的全是泥砖屋,瓦砾顶。   我用力一扔,小石头在空中划出一条完美的抛物线,落在别人瓦砾屋顶上,发出噼里啪啦的滚动碰撞声音。它滚动发出的声音越大,越久,我就越高兴、越来劲。   瓦砾片大厚,没那么容易砸穿,但久经风吹、雨刮、日晒后有些会脆弱无比。   一粒、两粒、三粒,我没完没了的扔。   那屋顶家的女主人在家,听见屋顶噼里啪啦地响,在下面大喊:“谁往人家屋顶扔石头。”   女主人上门找说法,她没好脸色,对妈子说:“看好你家小孩,你家小孩往我家屋顶扔石头,没砸穿还好,砸穿了叫你们爬上去修。”   当时妈子在厨房烧饭,被浓烟熏得眼泪湿润,鼻子还有黑色的碳灰,她连连道歉:“不好意思,小孩子不懂事,我会好好看着她,不会有下次了,真不好意思。”   妈子对别人卑躬屈膝般低头。那时我不懂事,还躲在其身后,歪探出头,眼睛眨着眨着,朝凶恶的女人不友好地吐吐舌头,扮鬼脸。   那时的妈子没有责怪我,多好啊,我多怀念那时候的妈子啊。      ☆、冲突   忘记什么时候开始,看黑板的粉笔字越来越模糊,上课,我时常要将眼睛眯成一条线才能看清楚。久而久之,小赵留意到,问我:“你是不是近视了?”   被她一问,我才开始后知后觉。我不敢告诉妈子实情,怕挨骂,学习没姐姐一半好,倒比姐姐先近视起来,不用传出去,都成笑柄。   没有眼镜,我看不清黑板的字,那学习就更加差了。偏位的时候,近视的学生可以请求座位靠前面。小赵推推我:“你不也近视吗,你也叫老师把你调前面。”我低头不作声,道理一样,我成绩那么差,居然近视起来,这不是笑话吗。   学校陈旧,大楼是白色瓷砖,几经风吹雨刮,镶上了一条条黑色的污垢,整体看上去,像一位风霜残骨的老人。大楼旁边,紧挨着一间泥砖屋,那是学校的厨房。   学校没有独立设饭堂,吃早餐只能在教室吃(学生只有早餐吃,中午餐回家解决)。   然后分早餐成了一个活,分早餐和扫地一样,按照座位轮流。   别人做早操,值日同学就开始忙活分早餐,分早餐除了分粥分菜,还要负责分水洗碗。   那天轮到我和小赵分早餐。我吃得飞快,然后早早的走出草坪守着两桶清水。   左橡个子矮矮,其实他算高,但高不过我。他穿着不紧不松的衣服,看上去懒懒散散,还是像猴子一样消瘦,理个平头,黑黑的脸上挂着一双无精打采的半月湾。   他一副没精神的样子,说起话来却是另外一个人。   他将盘子递到我面前,不吭声,我弯腰用杯子舀水,往他盘子里倒。他轻轻摇晃盘里的水,倒掉。盘子再次递到我的面前,我弯腰又分他一勺,他这才懒散地用手摸摸盘子,再倒掉。   他的盘子第三次递到我的面前,依旧不吭声。   我深呼一口气,说:“老师很早就发话了,最近学校水源浪费严重,每班控制在两桶清水内,所以每个同学洗碗只能控制为两勺水,很遗憾告诉你,你的水已经用完了。”   左橡哼哼,不屑:“我盘里还有米粒,没洗干净,再来一勺。”   “怎么别人两勺水能洗干净,你就洗不干净呢,你能不能别每次都是这样给脸不要脸,大众怎么做你就怎么做,有点集体精神好吗。”我说。   “一勺水而已,又不是用你家的,你替学校抠什么,紧张什么。再说,学校几百号人用水,多我一勺,少我一勺,鸡毛蒜皮都不叫事。”左橡站着不动,晃晃手中的盘子,示意我赶紧的。   我愣着,装作没看见。   “到底给不给”左橡不耐烦,声音有点加大。   “不给,我说不给就不给,教室里面还有好多同学还没吃完早餐,我要对他们的盘子负责任。”我指着那边一个水龙头,继续说,“那边有很多水,你想洗多久都没人管你。”   左橡盯着我好久,他抿抿嘴,走掉了。   水龙头那里围着好多洗盘的学生,有高年级的,低年级的。一般低年级的抢不过高年级,只能围着水龙头周边眼红,等高年级走掉,再抢水。   左橡晃到水龙头旁边,大摇大摆地挤进人堆里。   水龙头扭到最大,流出来的水很小,有个六年级的男生在等水,看见年级低的学生不敢跟他抢水,他脸上笑出花朵。而低年级的同学们,一个个眼巴巴争先恐后地紧盯着水龙头看,盼他什么时候等满水轮到自己。   左橡没低年级的好脾气好性子等待,他挤进去,将手里的盘子举起老高,向下一扇,“嗙”是不锈钢盘子撞盘子的声音,他扇掉六年级男生的盘子,跌落地上,霎时场面失控,到处挤挤拥拥,重要的是掉下的盘子都不知道掉哪了。   解决掉六年级的男生,接下来是惊天地泣鬼神般,一片混乱的场景,跟打仗差不多。   六年级男生弯腰找盘子,周边的低年级生一窝蜂涌上,在一个小小的水龙头下,展开了一场抢水洗盘的激烈大战,很多人被水溅得一身湿。   “嗙”“嗙”“嗙”   水花四溅,谁也不让谁,谁也不理谁,你推我我挤你,中间夹着骂声,粗口,尖叫声,争吵声。   水龙头旁边正对张老师的办公室,张老师是学校教师的元老级人物。   张老师的门口敞开着,早晨的阳光正洒进来。早餐后,他坐在办公桌前认真批改作业。手中握着一支红色的圆珠笔,在作业本上打勾打叉。可能改作业久了,手累了麻木了,不知道是抓笔的力道大了,还是是作业本太薄,一个长长的勾打上去,作业本整整一页,笔尖划裂了一条长长的线。   突然,张老师面色大变,丢掉笔,狠拍了一下桌面,夺步飞出门口。他怒气冲天,大吼一声:“嗙嗙嗙,抢得很过瘾是不是。”   抢水的同学个个动作定格住,安静下来,纷纷转眼朝声源望去,眼神有懦弱的,有好奇的,诧异的,害怕的。   空气中,只有水龙头哗哗哗流水的声音。   张老师伸出手去抢过一个人的盘子,恰好抢到左橡,他将抢来的盘子往高空用力一抛,在天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在一道道目光下,它悠然落在龙眼树上。旁边的龙眼树很高,枝叶繁盛,它挂在上面不肯下来了,只有匙子掉下来,落在校道上“砰砰砰”地滚着。   张老师关掉水龙头,一挥手,像狮子咆哮:“以后除了班级拿桶来等水外,其余人一律不能碰,是哪班回哪班去。”   两秒,学生们快速散开。只剩左橡愣在那里。左橡望着张老师气得一红一白的脸,咽咽口水,说:“它挂树上了,怎么办。”   “那你就站在这里等它掉下来。”张老师说完,转身回到办公室,“砰”一声关上门。   水分完了,我和小赵提着桶去打水,走近才发现,水龙头刚刚密密麻麻的挤着一大堆人,现在稀奇得一个也没有。我扭水龙头等水。小赵拍拍我的肩膀,大惊小怪:“快看,那不是左橡么。”   我顺着小赵手指指的方向望去,龙眼树上有一个人,隔着小距离,我看得有点模糊,但还是吃了一惊。   “左橡,你胆子真够大,校规有一条是禁止爬树,难道你不知道吗,居然在学校里面明目张胆地爬树,不怕被老师骂?”小赵仰着头,冲他说,冲他笑。   左橡爬在树中间,低头看见树下的我,冷冷瞟了一眼。   他站立着,双手紧紧抓住两边树干,脚下蹬呀蹬,全身用力摇晃,一边树叶沙沙沙的摇曳着,飘下几片枯黄的树叶,然后听到“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从天而降落地,原来是吃早餐的盘子。   几秒后,左橡从树上滑下。   小赵说:“厉害呀,吃早餐的盘子都飞到树上去了,你怎么做到的。”我也跟着落井下石地笑。   左橡涨红着脸,不说话,狠狠瞪了我一眼。   我纳闷。   “哼!”他哼了一下,捡起盘子气嘟嘟地冲回教室。      ☆、打小报告   眺望着一片片金黄色的稻田,迎来了小学的农忙假。   假期里,除了农忙,我们还有一个任务,算是学校布置的特殊作业吧,那就是喊《参军口号》。   参军口号:   “大力弘扬爱国主义精神,关心支持国防建设,发扬爱国主义精神,继承民族优良传统。”“依法服兵役是每个公民义不容辞的职责和义务,积极踊跃报名应征。”“积极参加民兵组织,弘扬爱国主义精神。”“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保卫祖国,抵御侵略是每个公民应尽的神圣职责。”“一人参军,全家光荣。”等等   参军的口号并不益于学生,而是通过这个方式,让参军的口号响遍村里的每个角落,让村民增强参军意识,号召和鼓励那些适龄的青少年积极踊跃报名应征。   没读书前,我听着别人喊,有时候淘气地跟着姐姐去凑热闹;读书后,我成为了其中一员。   我们不是第一批,也不是最后一批。   村里,分七支小山队,以学校为中心四周密集分布,各有各的小地头。   队长都是挑选高年级的学生,不过在队里,我算是最年长,班主任也看中我,任我为队长,而辅助我的副队长是六年级的大男生,成绩优秀,但懒懒散散。   旁晚,我带着弟弟到了聚合地点。人还没有来齐,我蹲在一旁默默看着参军口号,和去年变化不大,只是新增了几条。   年年都喊,大家恐怕不是滚瓜烂熟就是耳熟能详,但我还是紧张,这是我第一次被看重做队长。   以前,姐姐是队长,带读带得十分好,光彩夺目,声音响亮,有气魄。我被作为队长的姐姐深深吸引住,我也希望自己能像姐姐那样威风一下。   所以回到家,我将参军口号的条例只字不漏地抄袭下来,早读读,上课看,下课看。几天后,我终于到了滚瓜烂熟的程度,自觉万无一失的程度,在最后一次旁晚的集合上,我终于鼓起勇气问姐:“姐,等下由我来带领大家喊,可以不。”   姐连续一星期的呐喊,她的喉咙近乎干结,声音有点沙哑:“你行不行?”   我咬咬牙,点头,我确定我能行。   姐答应了,将字条塞给我,然后到后面整理队伍去。   心里明明很想,明明很渴望,得到后明明很高兴。但队伍排列好,可以出发的时候,我却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一下子脑袋空白,突然将读到滚瓜烂熟的东西忘得一干二净,失忆起来。我着急得挠挠头,摊开纸条,盯着纸条上的字,因为紧张专心不了,我深呼吸,努力喊出来,但声音很小,也夹着前所未有的颤抖和生疏。   我从没主持过大小场面,声音小如蚊,只有前面低年级的小学生隐隐约约能听到我的声音,他们面面相窥,跟着小声念,后面的同学压根听不到。我曾在脑海里幻想过无数遍我带读的场面,多多少少会有些紧张,只不过结果会是美好的,但是紧张的程度远远超出我的想象。   不是所有人都能够站在领导者的位置上,也不是所有领导者都能将全部看家本领表现得淋漓尽致,也不是所有的淋漓尽致都能光彩耀人。   “行不行啊?”有人起哄,之后一阵阵“切”。   有人起哄,年龄小的同学也跟着起哄,或哈哈大笑。我脸色霎时涨红,揪着纸条的手在直冒冷汗,困窘之意将我磨灭得一点声音也没有,那刻我尴尬得好想一脚跺地跺出一个大洞来,然后跳进去躲起来不见人。   尴尬,紧张,失礼,退缩,懦弱等所有情绪在我心里翻腾倒海,混乱得像搅拌机里面的泥浆,一团乱糟糟。我的胸口绵延不断地剧烈起伏着。那时的我,正在为别人一两句无关紧要的话而倍感到难堪,无用,   姐姐听久久没声音响起,小跑过来瞧瞧,对我说:“放胆,大声喊出来呀。”   我不做声,慌慌张张地将字条塞回到姐姐手上,头也不抬,说:“姐,还是换你来吧。”   姐还想说什么,但我退缩了,溜得特别快,眨眼退回队伍里面。   现在,当年的阴影始终萦绕在我的心头挥之不去,我怕这个队长做得不够好,不称职,被大家嫌弃。所以大家到齐的时候,我去找副队长,那个高大却懒散的男生:“我觉得我做不来,你声音洪亮,要不你去带读。”   副队长一听我的话,阴阳鬼怪地笑笑,说:“这活我可干不了,别看我是副队长,其实只是个挂名而已。”   “你是老师钦定的,要替我分担才行。”   “饶了我吧。这个副队长其实我也不想做,老师点名命令我也实在没办法才接的。既然你不愿意,我也不愿意,那今天干脆散队得了,明天也散队,后天也散队,就让大家好好地帮家里面干活,除了稻米等着收割,还有很多种植物也熟了,忙得不得了,或者呆在家里安安乐乐地过假期。虽然这是一项必须完成的功课,但你不说,我不说,串通好大家不说,学校老师就不会知道,反正老师都放假。”   他说的话很诱人,但我没有被他的谗言迷惑,斩钉截铁地说:“不行,绝对不行。”现在,我终于知道老师不找他当正队长的原因了,别说老师,现在我对他也刮目相看。   由高到低排好队,我硬着头皮在前面带读,副队长懒懒散散地跟后面押尾。   日落西沉,我们踏着西斜的霞光,在南二的小地头兜了一圈又一圈,归来的庄稼人停下回家的脚步张望,在屋里烧饭、扫地、抑或吃着饭的人都声跑出门口好奇张望。   我们,一声声竭斯底里的呐喊,重重覆盖住鸡叫声,鸭叫声,狗吠声,传遍村里面的每一个角落。   还有很好笑的。和其他小山队的队伍不凑巧碰上或擦肩而过,彼此的团队精神史上倍增,甚至爆棚。队长喊得面红耳赤,不用怂恿,那些混在队伍里懒得张口喊的,嘴型在张着但始终没有声音出的,都纷纷来了精神,呐喊得颈筋粗过豆角,似乎意不在喊的到底是什么,而成了两队之间无聊的比赛竞争,看看谁队的声音够大,够洪亮,够拔尖,能压倒对方。   这样的口号声,在农忙假里,成为小村里最热闹的一道靓丽淳朴的风景线。   但美丽只是暂时的,甚至可以说是一霎那。   不是我的领导能力差,而是大家都开始变得懒惰,虽然我也想懒惰。第一天还好,齐人;第二天起,陆陆续续的就有人缺席,没缺席的看到缺席的人也开始缺席,缺席的人串通好要好的伙伴缺席,慢慢到第四天,十几人,只剩寥寥几个人来聚合点聚合。   副队长看着这几个人,爽快地吹吹口哨:“看来不解散都不行了。”   “解什么散。”我说。   “就这几个人,还喊什么呀,能不能组队都成问题。还是那句话,散队,你不说,我不说,大家死咬着不说,老师不会知道的,你说呢,正义的队长。”副队长说。   是呀,组队都成问题。   我想了想,无奈现实,只好同意解散。   假期过后,回校那天,我的胆子提到嗓门上去,悬着,怕参军口号的事穿帮,怕老师找我批评我,但又想想,学生放假老师也放假,不可能会知道。我在一边害怕一边想中漫长度过,眼见快放学了,班主任突然把我叫过去办公室。   我害怕得差点忘记呼吸,在办公室站着,紧张得手心在冒汗,心里一直在安慰自己:没事,可能老师巧合有事找我。   “知道我为什么把你叫过来吗?”老师很会吊人家的胃口。   我摇摇头:“不知道。”   “有人告诉我,农忙假期,参军口号你们南二队天天缺席,没人带头喊号,是不是有这回事。”   “没有啊。”我否认,但说话一点底气也没有,像个坑洼一脚踩空,心里想着到底是哪个混蛋打小报告。   “没有吗?”老师问,好像不大相信。   我吞吞吐吐说:“没有,因为因为旁晚大家不是要做饭就是要吃饭,忙,所以我就提议把喊号的时间提前点,大家也同意了,就是这么回事。”   老师说了一句下不为例。   不管老师相信还是不信,但我终究勉勉强强将老师打发了。   总算蒙骗过去,但是究竟谁和我有仇,打我小报告?我心里郁闷,放学背着书包无精打采地晃到校园门口,身后好像有人在叫我。   我回头。左橡提着轻飘飘的书包大摇大摆地朝我晃过来,心情好像不错,说:“子叶,看你这副憔悴样,难道被老师训了?瞧你的,闯祸了吧?”   我看着他:“干你什么事。”   “我喜欢看热闹,尤其是纸包火的那种。”   我愣了愣,突然醒悟什么,哦哦哦地来了精神,难道,哦,原来:“是你打我小报告。”   左橡好骨气,敢做敢认,并不打算瞒我:“是我。”   “我又不是和你一个队的,我喊不喊号关你什么事,再说,你怎么知道我不喊号。”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队里又不止你一个人。”   “你还有眼线?咱们之间好像没有仇吧,我哪里得罪你了,这么捅我小背脊。”我气得嘟嘟。   “有,如果你给我一勺水,我的盘子就不会被老师摔飞,就不会挂树上去,就没你今天的小报告。”   我一头云雾。   “我做这些是为了要告诉你,以后做事情能灵通就灵通点,不要那么死板,死板办事有人夸你吗,死板的后果就是不但给别人造成了不必要的麻烦,也给自己造成了不必要的麻烦,明白吗?”左橡装出一副很可怜我的样子,无奈地摇摇头,扬长而去。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我咬牙切齿,抓狂得要命,掐着五指大骂:“莫名其妙,小心眼,小气鬼,小人,伪君子,小人,伪君子——”我越起劲骂,左橡好像越是嚣张,远远的背对着我一路慢悠悠地走,还挑衅地竖起“OK”的手势来刺激我。   我气得想撞墙,一脚踹向学校铁门,铁门完整无损,我的脚却疼得我哇哇叫。      ☆、内忧外患(一)   回到家,电话响了,我接上。   电话是一年前安装上去,刚安装上去那会,我和弟弟总是新奇地守在电话旁等待电话响,然后争先恐后地接电话,或者翻着老豆的电话薄给七大姨八大姑打电话,新奇着电话里面怎么会有声音传出来。   电话那端是姐姐的声音,听似很有精神,姐姐说:“明天我生日,你叫妈买多点菜,给我送来。”   我说:“你想吃点什么?”其实我这一句很废话,村里面,除了早上三档猪肉档开档外,还能买什么。   姐说:“随便。”   自那次全家出动送菜后,接下来,老豆就没闲过,给姐姐送菜的任务从摩托车转移到自行车上来,人物从老豆转移到我身上来。每次都是我踩着自行车一蹬一蹬地跋山涉水蹬到学校给姐送菜。刚开始,妈子担心这担心那,总是叮嘱一千遍一万遍:“骑车左上右落,转弯要响铃,下斜坡要刹车,早去早回,别到处去溜达——”   我挂上电话,然后同妈子说。妈子点点头表示知道了,然后突然想起了什么,对我说:“自行车的脚踏坏了,今天骑车到菜地里摘菜,好难骑,你赶紧推去修修。”   自行车是老车一辆,大概两三年前,老豆有晚工作回来,突然骑回来了一辆淑女装自行车,旧旧的,有些地方都生锈了。我们问它的来历,老豆淡淡说捡来的。刚开始还算好骑,用久了,一蹬一蹬,难骑极了,还时常犯毛病,不是爆胎,就是肽链脱轨,脚踏松落,修修补补,补补修修。妈子说:烂车一辆,前前后后修车钱都能买一辆新的了。但只是说着说着,始终没有买,   小卖部旁边理发店,也是修车店,是村里边唯一修车的地方,唯一理发的地方。店长不会说话,凭着修车的手艺理发的手艺,成为村里面家喻户晓的人。   黄昏,小店依旧热闹,只是没有中午时刻的那般热闹。村民打扑克牌,斗地主,旁边站着几个看热闹的。打牌应该打得很激烈,结实的四方台被拍得砰砰砰响,有赢牌的呼啸声,有输牌不服气的争吵声,还有旁观者忍不住的叫牌声。   店主在帮我安装新脚踏,我在一旁候着,看着他怎样安装。   用不了一会,弄好了。买单时,他一边找零,一边“呀呀呀”地对我说,在我面前比划着手语,一连串的动作,又是竖起大拇指,又是竖起小拇指的,我看不懂手语,只看懂大拇指代表厉害,小拇指代表差劲,但其他的我都不明白他究竟要表达什么。   当我懵懂歪着头看他重复比划了一遍又一遍的时候,也不知道是哪位好心大爷,直白地替他翻译了过来,也不懂婉转:“他说,你姐读书好厉害,你和你姐简直没法比,本是同根生,你姐是大拇指,你却是小拇指。”   我家门口是村里的公路,庄稼人去种庄稼的必经之路,有挑着粪桶的,有扛着锄头的,推着斗车的,骑着自行车的,开着摩托车的——   我家一楼的大厅墙上,贴满姐姐梧子夏各种各样的奖状。门口白天敞开,经过的路人,总会不经意往里瞥一眼,有的好奇停下脚步远远观摩,甚至有的直接放下家伙走进屋里参观,好像参观展览的画廊。妈子像欢迎贵宾般欢迎他们,只差烧水泡茶,斟茶,还得意洋洋地说姐姐的奖状远不止这些,有的在二楼的大厅贴着,有的没地方贴,藏在柜子里面——。   他们见识了我家姐姐的荣耀,在回家的路上,一边晃着沉甸甸的锄头,一边在小小的村庄里面大声吆喝开来:谁家的谁用一张张奖状装修刷得粉白的墙。   在“姐姐棒”谣言的小浪花下,妹妹的我自然而然成了最差的比较。   姐读书好,脾气好,在家勤做家务,是典型的“三好学生”模范,或者“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读书不好,脾气有欠缺,不做作业,整天无所事事,爱搞新花样。   我知道我没有姐姐勤力,我知道我不及姐姐优秀,可我从来都没想到,我在姐姐的后面,居然是大拇指和小拇指的差别。   娇艳的鲜花往往需要绿叶的衬托,姐成了鲜花,我自然而然就成了衬托鲜花的绿叶。   店主的话终于传达到我耳里,他茅塞顿开,得意洋洋地笑了起来,似乎觉得自己立了一个大功。   看着他的笑,是那么的灿烂,是那么的肤浅,那么的恶心。我说:“赶紧找钱,找钱还那么多话说。”   我表面平静,可内心还是抑制不住燃起了一把熊熊烈火,我好想说,我好想呐喊,我好想指着他的鼻戈大骂:说出来的话比狗屁还要臭,你是谁,我的事,还远不到一个哑巴来说,一个哑巴来评论。   可我什么也没有说,接过找零钱,塞进裤兜里,很没骨气地推着自行车走了。   我骑着自行车,在回家的路上,看着火红的晚霞,听着对面山丘上传来响切天际的鸟鸣“黑狗打我,白狗偷食”。晚风是那么的温柔,像一只手,轻轻拂过我的脸颊,拂过我的耳朵,拂过我的眼睛,拂过我的皮肤,抚平了我心中的怒火。   成绩也好,仪仗队比赛也好,喊参军号也罢,在姐姐优秀的光芒下,我本来就是一个缺乏自信心的小屁孩,只是自己那种发觉还没有觉醒。   站在闪闪发光的金子旁边心情不好受,看着别人对金子竖大拇指心情不好受,被一粒金子压着,甚至比下去的心情更不好受。   我逆不过天,也逆不过地,更逆不过这世界上千千万万世俗的眼光。这眼光里,有陌生人的,有亲人的,我原本该是朝着我的天性——活泼、爱笑、话多的方向成长,但是道路且隘,杂草丛生,我过得甚是五味杂陈。   晚上,我和弟弟很早就睡了。   半夜,熟睡中的我突然被一声突如其来的巨响吓醒。我睁开惺忪的睡眼。大厅外面的灯光亮着,有一簇白炽的灯光透过门缝探进我的房间,黑暗中显得格外闪眼。   外面断断续续传来老豆妈子的争吵声和摔东西声。夜里,没有蟋蟀磨牙,没有雨后的蛙鸣,万俱寂籁,只有老豆妈子的声音。   听着他们的争吵,我心头骤然一紧,连呼吸也屛住,虽然躺着,但耳朵打起十二分精神横着竖着,倾听外面的动静。   空气突然安静下来,我听不到一丝一毫的动静,几秒后,突然有脚步声下楼梯声,再几秒后,下面是摔门的声音。   外面没有了动静,又陷入一片死寂。我不敢起床,也不敢出声。我将被子裹得更加严实,仰着头盯着透过门缝的那一束光,是那么的灼眼。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我轻轻地抽着鼻子,用被单擦擦眼泪。再翻身望望旁边的小弟弟,他像以往那样梦里踢被子,梦外也踢被子。   这到底是怎么了?   老豆的脾气,就像深埋地下的雷,不踩好端端,踩了会炸得各自粉身碎骨。   妈子的脾气好离奇,好别扭。家外,彬彬有礼模样;家内,女主人的凶巴巴相,像要把我们吃了的样子。她蛮不讲理,翻脸比翻书还要快,变幻莫测,阴沉不定,前一秒是风,后一秒是雨,比早更还早更。   她经常骂我们一个一个倔脾气,比牛还牛的倔脾气。可是,她那种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执着和倔强是所向披靡。   老豆满腔怒火,眼睛里的火焰都能将人烧成殆尽,她不会识时务闭上嘴,反而越战越勇,不怕死地在人家□□口上上窜下窜,烂摊子收尾也没有了各自下台的台阶。   他们吵架,在我的印象中很多次了。年轻嘛,血气方刚,每次都是那么轰轰烈烈惊天动地。但这次过火了,感觉和以前那些不太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地又睡着了。第二天早晨被闹钟叫醒。我爬起床,脑海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要看看昨晚老豆妈子的作案现场。我冲出大厅,有点触目惊心。光滑的瓷砖地板上有好多碎木渣,这一个凳脚,那一个凳脚,这一块木板,那一块木板,到处乱七八糟。   天哪,他们将家里最好的一把椅子给摔稀巴烂了。   深秋,在北方,恐怕已经白雪皑皑雪压枝头;但在南方,只是晨风凉了点。刚从被窝里面出来的我,身体余温褪去,晨风凉飕飕的吹来,我不禁打了一个冷颤。   弟弟起床后迷迷糊糊直接下楼,所以他还什么也不知道。我无精打采地跟在老弟身后。   楼下一片黑,老弟开灯,然后惊讶地叫了一声:“老豆。”   老豆躺在硬硬的沙发上,一个书包,几件衣服垫着当枕头。灯光一亮,老豆也醒了,缓缓睁开眼睛来。我看见,老豆的眼睛里小血丝网罗密布。老豆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望着我和弟弟,一张疲惫的脸展开了一道月牙般的浅笑。   “怎么在这睡呀。”弟弟揉着眼睛,大概还在发困。   老豆坐起来,微笑沉默,发一会呆,然后捧着烟筒抽烟。   洗漱,收拾书包,我和弟弟乒乒乓乓地磨叽了几分钟。准备出门上学时,老豆开口了:“早上天凉,要不要穿件衬衫外套?”   弟弟摇头。我说:“不用了,太阳出来就不凉了。”我抖抖肩上的书包,胆怯地望了老豆一眼,然后带着弟弟上学去。   今天的课,我上得心不在焉,但不忘,今天是姐的生日,我要送菜,却偏偏撞上我值日扫地。      ☆、内忧外患(二)   我匆忙扫完地,倒完垃圾,匆匆跑回家。   下午的太阳很大,晒得我的影子斜斜的。老豆的摩托车停在门外,车上胶带绑着一把锄头,是要准备到地里干活了。我推门进去,老豆坐在沙发上,捧着烟筒抽烟。老豆眼睛里布满血丝,比早上更没精神,憔悴多了,才几个小时没见,仿佛老了好几岁似。   妈子没有给我准备饭盒,我四处张望妈子的身影。我丢下书包,跑上二楼,妈子在房间里睡觉。隔着蚊帐,我问:“妈,给姐送菜不。”   妈子没有睡着,说:“厨房有猪肉汤,你留点今晚吃饭,剩下全部给姐带去。”说话声带着鼻塞。   我跑下楼,以前都是妈子张罗饭盒,我负责送,现在自己也要张罗了。热汤,洗饭盒,我不熟手地跑出跑入。老豆像尊佛像坐在那里看我忙出忙入,好久好奇问一句:“给姐送菜?”   我一边忙,一边搭话:“是呀。今天姐生日,她昨天打电话回来,叫我给她送好吃的,顺便买些青苹果。”   老豆看我笨手笨脚,赶时间但又做不快,于是来帮忙。他看了看煲子里的猪肉,不多了。“煎两个荷包蛋。”老豆吩咐,“把锅拿出去洗了。”   老豆下命令,我赶紧去执行。当所有准备好,我推车的时候,瞟了一眼墙上的挂钟,离姐姐下课不到半小时了,恐怕要迟了。   幸好我的腿够长,我拼命地踩呀踩,蹬呀蹬,下坡,爬坡,中途一刻也没有停过。当我气喘吁吁去到的时候,看到姐姐站在走廊,捧着一盒没动过的白米饭,焦急地盯着学校大门口看。   “怎么那么迟。”姐姐看到我,抱怨了一下。   我看看四周过往的学生,都吃完饭了;再看看饭堂,饭堂啊姨都在清洗餐具了;送菜的人一个也没有,都走光了。   我擦擦汗:“来迟了。”   姐等久了,肚子饿了,津津有味地吃起来,也忘记问我为什么迟来。望着姐姐吃饭,我在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姐姐老豆妈子吵架的事,但告诉了又有什么用,只不过多一个人担心而已。直到姐姐吃完饭,洗净盘子,我也没有说出口。姐本来就焦急家里,告诉她,她能不急吗,急也只能徒增烦怒,有了烦怒,学习就会分心,分心会影响成绩,那是头等大事啊耽误不得。   “姐,我口渴,想喝水。”我说。   姐的宿舍有水杯,晾了一杯白开水,我一口气咕噜咕噜地喝了一大半。喝饱水,姐姐带我到学校小卖部卖零食。那时候,我能有一毛钱两毛钱的零食吃就不错了,学校小卖部都是五毛钱起底,所以五毛钱的零食对我来说,真是一件十分奢侈的事情。我三次给姐姐送菜,有两次姐姐都会带我去小卖部,用自己的生活费给我买好吃,然后叮嘱我直接回家,别到处转悠。   我好喜欢姐姐给我买的零食,我要了一包蚕豆。回来的路上,我骑车骑骑停停,停停骑骑,直到吃完那包蚕豆为止。   我回到家,天完全黑下来了。   吃晚饭时。妈子怄气捧着一碗白米饭坐出门口,偶尔有晚归的庄稼人路过打打招呼。饭桌上,只有我,老弟,和老豆三人。   老豆板着一张黑脸,让人望而生畏。弟弟好精灵,平时吃饭的多动症都表现在肢体上,比如坐不稳,一边玩小牌子一边吃饭,饭粒吃得满嘴满桌都是,碰上尴尬得今天,他的多动症居然表现在嘴上,话出乎意料的多。   “老豆,有什么地方好玩的?”弟弟一嘴白米饭,说话含糊不清。老豆绷着一张脸不回答。弟弟心情不错,继续问:“老豆,什么地方好玩?”   老豆拗不过弟弟,可能被问烦了,吵烦了,重重叹一口气:“水库。”   老弟:“等我放假,你开摩托车带我去玩好不好。”   老豆吃饭,没有回应。老弟不依不挠地推老豆的手臂:“好不好?”   我抬头望望老豆,感觉老豆像一颗□□,随时都有可能爆炸。我心里祈求上苍,请让多话的老弟赶紧闭上嘴吧。   “好不好,老豆。”弟弟问,似乎非要老豆回答不可。   “嗯”老豆最终嗯了一声,拖着粗粗长长的尾音。   “那几点钟去?”弟弟继续问。天哪,我真想一头撞向他。每完没了。每完没了。没完没了。   饭桌上的气氛沉甸甸,上空好像盖上一层压城的乌云,只有弟弟那块地方阳光普照,充满美好。我在一边低头吃饭,心里小鹿乱撞,时时刻刻在咯噔咯噔地打着红色危险警号。   饭桌下面,我的手苍白发凉,伸过去拍了拍弟弟的小腿。   弟弟很识做,他第一反应是转脸歪着脑袋眼睛眨巴眨巴地盯着我看不做声。对弟弟安静的反应,我甚是满意。我偷偷看看老豆,老豆的视线望着门口若有所思。我赶紧抓住机会,蚊子声开口对弟弟说:“别出声了。”   信息传达了,我幼稚的以为我的声音老豆听不见。但话刚落音,老豆就转脸盯着我看,眼神是平时的眼神,但脸上黑得像一块烧焦的碳,一点笑容没有,严肃极了,恐怖极了。   我吓得马上低下头,拼命地扒饭,心里咕噜:完蛋了,闯祸了,要挨骂了。   老豆没有怎么。反倒是弟弟明白了我的话,真的安静下来了,自己慢慢吃饭,很安静地吃饭。很多年后我回想起来,是不是弟弟当时擦觉到老豆妈子之间的冷战,吱吱喳喳地用自己的方式去缓和气氛呢。   家庭,免不了有争争吵吵的时候,这些争吵,会让我们的关系更上一层,变得更加牢靠,密不可分,而没有争吵的家庭,犹如一潭死水。      ☆、扫地风波   六年级。面临小升初,压力谈不上,动力十足,比如,看别人领奖看腻了,自己也要领一回;姐姐升初上重点班,我也要上重点班;别人总说我比姐姐差,我就要拿自己的行动,将别人的嘴巴封住——   小升初,只考语文和数学,两科中,我对语文的兴趣比数学要强烈得多。语文成绩是中等水平,数学就老是不及格。   六年级,又一批旧老师调走,又一批新老师调来。   我的班主任是教语文的,她是新调来的其中一位。她严肃,少笑,总爱板着一张脸,给我印象特别深刻。   开学第一天,她往讲台一站,那双凌厉的眼睛一扫,顿时全班鸦雀无声,她托托眼镜,冷着脸自我介绍,说了一大推不要,不能,不允许,不能够。一上来就列规矩,冲击力太大,同学们的耳朵有点适应不过来。她说话的语气同她不笑的脸十分相似。台下的同学们坐姿端正,抬头挺胸。她气场特别强大,仿佛能将周围的空气抽得一干二净,压得同学们差点缺氧,喘不过气来。   班主任停顿一下,正想开口继续往下说,学校外面鞭炮声绵延不断地响起。鞭炮声停下,她依旧面不改色,托托眼镜:“你们学校的地理位置是我见过学校当中最特殊的,一边是祠堂,一边是庙,斜对面还是村委会大楼,村里最热闹的三个地方都绕着学校。这边烧香拜神刚放完鞭炮,村委那边的喇叭又响起来发通知了,学生还能集中精神学习吗?”   话刚落音,包括我在内,很多同学都低着头在偷笑。其实学校周边环境我们早已习惯,突然被她一本正经说,还真觉得地理位置很特别。   班干部,课代表,小组组长都选定了,最后还要选一轮学习小组组长。班上50人分成8个学习讨论组,各选8位小组长。这是我们从来没见过的教学模式。在陌生兼好奇下,我们被分成8个小组,说不幸,说幸运,我被选为组长之一。突然有种被重视的感觉,很感动,很满足。   8小组是竞争关系。组长职责:检查他组作业,督促自组作业,还有背书抽背笔记之类一大堆。   特点最大的是,作业相互检查,在检查他组作业的条件下,各组长绝不互短,而是能够扣分的绝对扣分,比如,字丑潦草,留有空格,不完成作业的等等。因为这会影响到老师的评分,分数扣得越多,名次越低,越糟糕。   评分第一名,有奖励;倒数第一名,罚扫地一周,奖罚分明,所以各组都在力争上游,互不相让,既竞争又合作。   被选为组长,我很高兴,但一秒后,我很受挫,因为左橡和我一组。在班上,他是出了名不爱听课,不交作业,不做作业,经常被罚的学生,但说起来很奇怪,他成绩还不错。我也曾问过他:“左小气,你怎么老不写作业?”   他说:“写作业只不过是巩固知识,知识点我都会,写作业就是浪费时间了。”   我又问:“那考高分有秘诀吗?”   他说:“有”。   “什么?”我眼睛冒着星光。   “过——目——不——忘。”   自从发生“打小报告”的事之后,我几乎都没正眼瞧过他,把他当作空气透明,漠视他。实在漠视不了,有交集的时候,也不管他高兴不高兴,我总是左一句“左小气”右一句“左小气”地叫。我叫多了,大家听多了,他便有了一个花名,叫“左小气”。   做了讨论组的组长,我的责任心史上爆表,一边思考着如何带领大家成绩步步高升,一边顾虑着成绩一般般的我万一还没当过瘾便被赶下台怎么办,又一边开始担心左橡会不会拖大家的后腿,真不得闲。   果不出我所料,左橡依旧我行我素,谁的声音建议也听不进。一周后,我组得了倒数第一名,周评差得满地狼藉。左橡不完成作业,班主任不理不睬,或许因为她知道,这是个荣誉共存的小集体,组长在,组员在,即使她不管,组员不会放任他而任意妄为,因为他一个人的任性,连带全组遭殃。   我们的小组,就像□□游戏里面的小房间,大家各就各位相互学习。游戏里有个蓝钻贵族,享有踢人的权利。左橡啊,左橡啊,我们不高兴你,揪着咬牙,想把你踢出局,踹得远远,可是——这里不是游戏,是现实,没有蓝钻贵族,更没有踢人的功能。   下课,别的同学抱着书包回家,我们组的同学留下商量关于扫地事宜,哪两个星期一扫,哪两个星期二扫。但组里面只有七个人,怎样分配都闲置出来一个人,或者怎样分配都有一组是三个人。所以商量有两种声音,一种是大家都想做闲出来的那个人;另一种是这罚扫地明明可以避免,被罚得冤枉,不服气。   议论声喋喋不休,争论一会,突然梁有劲激动地说:“左橡,你是故意的吧,这周倒数第一我不跟你计较,但是,今天你必须给我们一个说法,下周,下下周,难道你打算一直被扣分,拖大家后腿吗?”   教室安静,有劲的话在空旷的教室显得特别明亮。我们七个人,围着小圈子不约而同地闭上嘴巴,齐齐盯着左橡不做声,在等待他的回答。   左橡保持沉默。   见左橡不回答,有劲继续说:“八个小组竞争,以我们的实力,虽然拿不到第一名,但也不会垫底,即使垫底,我们也输得名正言顺,心服口服。现在大家同座一条船上,不能再像一盘散沙那样了,团队精神,荣誉精神,都要有。”   左橡冷冷哼一句:“你以为我不想解放吗?你以为我愿意被你们拘束吗?我没有团队精神,我没有荣誉精神,我懒散惯了,我愿作一盘散沙,怎么了?不服气?这么满怀热情,找老师谈去,最好说服老师直接把我踹出组,把我当另类看。”   时间静止一秒,继而——一团混乱。   我吓出一身冷汗,若不是其他男同学手快眼快动作快反应快,跳出来拦住,箍住,劲早和左橡早就厮混在一块,拳脚相向了。   有劲气得食指抽筋似的指着左橡,但憋着一句话也说不出,他气愤无处发泄,转身一脚踹向墙角的扫把,扫把歪出一边。他努力压抑着,迫使自己冷静下来,然后理理歪斜的衣服,说:“既然这样,我也不奉陪了,以后谁拖的后腿,地谁扫去。”他拎起书包,往肩膀一撂,大摇大摆地晃出教室,他身后有两个男生,眼睛眯成线,朝我挥挥手,说句不好意思,然后随着有劲的背影扬长而去。   走了三个,剩下两个。我望着剩下的一男一女。   李落个子比较矮,胖胖,他挠挠头,一脸惬意:“我放学回家还要去放牛,要不我家那头老牛会饿得哞哞叫,不好意思。其实有劲说得没错,等大家意向达成一致了,我再扫。”   女生短碎发,特别娇小,她单刀直入,说:“刚才议论了那么久,天都快黑了,我也要回家了。”   各自找各自的理由开溜了。我望望教室外面,叹了一口气。我俯身挑了一把好点的扫把,然后从黑板头往黑板尾扫。   左橡还愣在原地,扭头望着窗外,语气不冷不热:“大家都走了,你怎么不走?看到我这样,你是不是也想笑话我,笑我活该,笑我神经,笑我破烂,笑我废材,哦,差点忘了,五年级的时候我打你小报告,你那个‘一告之仇’也算别人替你报了吧,看我那么窝囊,是不是心里特别痛快,特别想乐。”   太阳已经躲进山丘里面了,外面的天空虽然亮灿灿,但太阳下山后,天会黑得快。我胆子不大,自己一个人走路回家,会怕。我要赶忙扫,抓紧时间扫,根本没留意左橡在说什么。   我认真扫地的时候,眼前突然黑影闪过,吓得我全身一阵罗嗦。   不知道什么时候,左橡已经来到我的面前,他二话不说,伸手粗鲁地抢过我手中的扫把,往地狠狠一扔,脚踩在上面,然后他像只发怒的小野兽,瞪着我,眼里全是怒火,只是瞪着我。   起初我被吓倒,但被他之后一连串的动作惹怒,我推开他,大吼:“干什么?发什么神经?”   “我说话没听见吗,我叫你给我滚,我不需要你的施舍。”他也大吼。   “你大好手笔,拿下这个烂摊子。你以为我乐意留下来呀,我也想像他们那样轻松拍拍屁股直接撩衣服走人。可你别忘了,我是组长,地扫得不干净,老师找的人是我,骂的人是我,罚的人也是我。现在天快黑了,时间那么紧迫,谁有空施舍你,谁有空笑话你。叫你左小气,你还真是小气,多心眼啊。有空在这瞎嚷嚷,还不赶紧扫地,你不急着回家,我还急着回家。”   我一连串的大吼,左橡确实呆住了,他眼睛瞪得又圆又大。   我看他不懂,又说:“还愣着干嘛,你也想开溜?我告诉你,别说门了,门缝都没有,拿扫把去,赶紧。”   他似乎被我镇住了,呆头呆脑地去拿扫把,接下来,他安静地扫地,我也安静地扫地。   扫完地,倒垃圾。   通常学校的背后都会隐藏着一种神秘的恐怖传说,那个传说,就在学校后面的那一片竹林和垃圾场。竹林的竹子又高又大,小叉枝延伸得特别长,旁边有两格子泥砖屋,一格子是养猪;另一格子是茅房。   竹林边有一条浅搁的小溪,溪水清澈,潺潺而流,后来慢慢干枯了。竹林,白天很阴凉,阳光照不暖和,晚上,竹林周边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尽管拎着十几个电筒将路面照成白天亮,也没有一个人敢去。   那片竹林,听老一辈说很久以前是打靶场,冤枉死的人多,土壤吸收鲜血也特别肥沃,所以竹子长得特别粗大倔壮,竹林也给人一种诡异的神秘感。   现在天色渐暗,虽然和左橡一起,但还是忍不住害怕。这里很安静,只能听到风吹竹叶摇曳的声音。   我把垃圾桶翻转倒。   倒垃圾的时候,左橡站在一旁,趁我不留神,弯腰捡起地上一块大石头,朝茂密的竹林深处砸去,竹林深处发出“啪啦啪啦”的声音。   我吓得惊叫一声,连桶也丢掉撒腿就往外面跑,一边喊着“鬼呀”。   左橡一边弯腰去拾被我扔掉的垃圾桶,一边望着我远去的背脊偷笑:“凶巴巴,活该。”   突然,从猪栏里面传来一声尖锐的猪叫声吓住了左橡,他脸色大变,紧张地四周环视一圈,旁晚暮色朦胧,风吹竹叶沙沙沙响,诡异得可怕,他赶忙拎着垃圾桶慌忙夺步冲出垃圾场。   不知道左橡怎么回事,或许是良心发现,自从那次扫地之后,他总算肯分配一点时间去完成他的作业了,不管对与错。我的小组,大家总算和和睦睦地相处,相互好好学习,相互好好合作。   第一学期期末,考完试颁奖的时候,我终于梦寐以求地领到一张奖状“优秀少先队员”。那时候,我高兴得瓷牙咧嘴,揣着它跑回家,想让妈子看看,让老豆看看,他们肯定会赞美我,肯定会夸奖我:哇,终于拿到奖状了,墙壁上的奖状终于有你的名字了。   我满怀希冀地回到家,可没有人注意到我。上是姐姐的三好学习,下也有弟弟的三好学生,谁会注意到我的“优秀少先队员”。   好不容易妈子注意到了,看了一眼,却说:“怎么不是三好学生。”   妈子用同等期待的目光看我和姐,我该高兴,但是我高兴不起,反而伤感起来。赞美没有,夸奖没有,希冀也被浇灭了。   成长的路上,除了衣食住行,他们都忽略了一件事,姐姐那么优秀,弟弟后来居上,我同样也是一个孩子,特别强烈地拥有一颗高傲而敏感,自强而又脆弱的心,成长过程,同样需要赞美,需要夸奖,需要安抚。   没有人会注意到我的不开心,我默默地退出一边,拎着我的奖状飞快地跑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将自己自认为很宝贝的奖状折叠好,摆进抽屉里,珍藏起来。   我们是同一辆列车,我永远是脱轨的那一节,与姐姐弟弟永远都不在同一轨道上,同一频道上。可我的倔强不允许我承认我是脱轨的那一节,我可以努力,我相信终有一天我也可以和她们一样那么优秀。   我被这股不服气不甘心的念想支配着,一边嫉妒一边仰望,一边仰望一边追逐,在放弃中前进,在前进中放弃,屡败屡战,屡战屡败。   我不断地追逐姐姐的脚步,初中,高中,我足足追逐了六年,我知道我不是梧子夏,也达不到梧子夏那样的优秀,但是我不甘心,我不服气,我不承认,更因为我一旦停下来,我会堕落,我会输得更加死无葬身之地,更加被看扁,更加一文不值。   严师出高徒,罗老师的严格是有资本的。一年的刻苦学习,在小升初的考试中,我居然入了快班。   那是我读书生涯十二年中唯一一次快班,也是这个唯一,让我的生命得到了意想不到的收获。   快班的那一年,仿佛那就是命运对我的特别安排。      ☆、幸或是不幸   整个漫长的暑假,我怀着紧张小激动的心情期盼着开学那天快点到来。   第一天回校,老豆开摩托车送我。   女生宿舍楼在加建,初一初二女生临时宿舍是铁皮屋,很简陋,砖头围起,上面一块大铁皮盖下来遮风挡雨,四面八方通风,但不太透气,宿舍床位密集,住人多,行李多,闷热,下雨天雨打在铁皮上像敲锣打鼓。   铁皮宿舍,冬春还行,夏秋难受极了,只要太阳一晒,里面气温升高得快,中午时分更加难受,气温高到铁皮顶能生煎鸡蛋,宿舍里面凉白开水放久了也能发烫。宿舍没有安装风扇,下铺的同学勉勉强强,但上铺的同学汗如雨下,犹如蒸笼里的包子,清凉的竹席是热的,有的同学热得睡不着干脆坐着扇扇子,有的好不容易睡着了被热醒。   住在这里,我们不但要承受热,还要承受昼夜温差。白天太阳旺盛,晚上雾气弥漫,一开始很多人都不适应,接二连三地感冒,甚至发烧。   宿舍前面是教师宿舍,后面是山环绕,山脚下有一大片空地,杂草丛生,晚上隔三差五总有夜猫在附近徘徊,阴冷的猫□□让人不寒而栗,常常噩梦连连。   在学长的带领下,我们捧着行李来到铁皮屋宿舍。   望着宿舍,我呆住了,老豆也呆住了,老豆说:“这宿舍能住人吗?”   我们前脚踏进去,一股郁闷的热气扑面而来,里面严重不通风。床位上有学生的名字,很快找到了我名字的床位,靠窗边,是上铺。   老豆替我擦床板,铺竹席,摆行李,不到五分钟,就大汗淋漓了。   回家之前,老豆塞给我三只青苹果,刚才来的路上买的,一共买了六只,给了我三只。他简单叮嘱了几句好好学习之类的话,然后说:“过几天,我就要上A城了,要听爷爷奶奶的话,照顾好子健,他还小,你是姐,要让着他。”   我点点头,看着老豆离开的背影,有点心酸和依依不舍。这一别,只能寒假过年时才能见面了。   暑假里,餐桌上,老豆突然宣布他和妈子要到A城赚钱,问我们三姐妹好不好。我们三姐妹大家望大家,都不怎么出声。妈子吃饭也没有出声。那时的我虽然不做声,但内心感到喜悦,因为老豆上去,不管妈子愿不愿意也要跟着上去,妈子上去了,就没人管我,没人骂我,干什么事都可以随心所欲,太好了。   第二天的早上,老豆一上午都不出房间。我偷偷趴在门框旁探头探脑地偷瞄。老豆坐在书桌前,一本正经地握笔低头在写着什么,地上扔着好几个被捏皱的纸团。认真的老豆擦觉到门口的我,扭头冲我一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不善言辞的老豆写了一封信,用透明胶粘在二楼大厅的墙角下,一个一个的叫我们去看,那是他上A城前要对我们三姐妹说的话,题目为《父母心》:   子夏,子叶,子健,我们的好孩子,你们明白父母的心吗?为人父母理应在你们身边关心和爱护你们,但为了你们的学业同为将来,我们只好别你们而去,外出工作。这样做我知到对你们的心灵有点创伤,望你们能保持平静得心情面对现实,不能为此映响学习,更不能令远方的父母为你们担心。   子夏,三个之中你为大,勤奋,懂事,好学,在校是个好学生,在家是个好女儿,爸妈对你来讲,可以放得落心,但不要骄傲。   子叶,你学业有进步,勤作业,在校也可能是个好学生,在家也算是个好女儿,但你有少少决点,做事不够太灵活,有时对老弟不较关怀,望你能改改。   子健,你姐弟三人中你最小而又调皮,有时不听话,对两个姐姐的话更加不听,这样下去是不好的,希望你也能改改,做个懂事听话的孩子,这样爸妈在外面工作才放心得下,知到吗,切记,切记。   子夏,子叶,爸妈不在家,望你们好好睇住(看住)弟弟,多点关心同为爱护,他如果不听话划学坏,最好用哄的方法,尽量不可用强的方法,明白吗?因为父母不在身边的小孩心灵是最弱小的。   孩子,父母外出工作为的是什么,相信你们是明白的。   老豆字迹漂亮,语言简单,内容简单,虽然有个别的小错字。我眼睛不眨地看着,老豆就站在旁边,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语重心长地说:“我不在你们身边要懂事,别乱跑,看紧弟弟,听奶奶的话,要学会照顾自己。”   我体会不到老豆那种若即若离的心情,左耳入右耳出,当我看到“我在校可能是个好学生,在家算是个好女儿”的时候,我有些少的失落。可能是个好学生,是呀,好学生需要好成绩去证明,我成绩确实不好;算是个好女儿,我懒,没姐姐能干,可能是个好女儿,也可能不是个好女儿。   现在,我看着老豆离开的背影,心里那股怄气荡然无存,心里只有不舍,或许是我来到陌生学校不习惯身边没有亲人的不舍,又或许是老豆即将去A城的不舍,总之就是不舍得。   在宿舍,我碰到刚打开水回来的小赵。小赵向来成绩好,在快班,我不惊讶,只是初一的快班只有两班,没想到我还能和她同班。   “你床铺在这?”小赵指着下铺,说“你下铺是我。”   “好巧。”我说。   “其实我动了些手脚,我的床位原本也是上铺,但是宿舍太热了,上铺更热,我来的时候人很少,趁下铺有空床位就偷偷调换了,说是临时宿舍,但也不知道要住多久。”她小声说,调皮地吐吐舌头。   “早知道如此,我也应该早点过来。”我抱怨自己。   我和小赵一起回教室,教室的座位基本坐满。座位是乱坐,小赵来得早,已有座位。我来得迟,差一点没座位,幸好有个女生没有同桌,我便坐了下来。   坐下来我才发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我近视,离黑板那么远,我看不见呐。   我的性格慢慢在变,变得安静,变得沉默,变得爱独处,变得不爱说话。直至上初一,我“内向”的性格才彻底暴露出来,说话胆小,不想与人搭话,不与周围的同学搞关系。   我的四周很热闹,但没有我熟悉的人,一切都是那么陌生。我同桌和我一样也是个安静的女生,她总是托着腮望着窗外或者望着旁边嬉闹的同学。我俩很少主动说话,谁也不搭理谁,谁也不打搅谁。   班主任很快就出现,他姓杨,教语文,他是我见过最有气质的人。他戴着一副斯文眼镜,穿着一件粉红衬衫,虽然颜色不是特别鲜艳,但引人注目,他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俊俏儒雅,他像他教的语文,或者说,他为教语文而生,因为举手投足间,他像极从古文里走出来的翩翩公子,气宇轩昂。   他说话的语调很好听,不紧不慢,语言幽默风趣,讲课的时候经常插入一些作者平生经历的小故事,我们听得意犹未尽,觉得上他的课时间过得很快,他有个很大特点,说话爱做手势,习惯做手势。   他站在讲台上介绍了一大堆,饭堂在哪,操场在哪,哪里是高中的地盘,哪里是初中的地盘,他的级室在哪,他的宿舍在哪,他的电话号码,然后兜转回到初一话题上,哪些是快班,哪些是中班,哪些是慢班,而快班的同学有个任务,上晚自习前提前半小时回教室疯狂英语,然后扯到李阳,说这里是李阳疯狂英语基地之一。   下课到上晚自习只有一小时半的时间吃饭洗澡洗衣服,学校学生那么多,吃饭要排队,洗澡要排队,教室跑到饭堂,饭堂再跑回宿舍,宿舍跑到洗澡房,都需要时间,时间本来就紧迫不够用,以后每天还要提前半个小时回教室,但是不够用也要够用。   杨老师头两天放松我们,不用我们疯狂英语,先让我们习惯一下学校生活,但过了两天,他严厉起来,我们赶命的生活便要开启。   整个初一,我们什么都没时间想,都在诠释“拼命”两个字:赶饭堂,赶宿舍,赶洗澡房,赶教室,赶学习,赶时间。   女生临时宿舍除了热、睡觉以外,其余什么也没有,厕所没有,洗澡房没有。上厕所要步行到外面教学楼,午睡还行,但到了晚上,校灯昏暗,校园内静悄悄一片,胆子小的同学尿急没有人作伴只能憋到天亮;洗澡房在一百米外,途中经过教师宿舍楼,女生宿舍楼,男生宿舍楼,就这样,我们女生趿着拖鞋提着桶扛着衣服在这三个区域跑来跑去,没形象不说,路途遥远,很不方便。   下课铃一响,我们飞去饭堂吃饭,吃完饭飞回宿舍,洗衣粉沐浴露洗头水衣服,通通塞进桶里,然后趿着拖鞋,提着桶,飞到100米外的冲凉房。   冲凉房被女生挤得水泄不通。   冲凉房有三排,每排十几个洗澡房,我逐一地问,几乎每扇门后面都排满了四五个人。我一边洗头,一边等待,一边催,催得人家烦了,我也烦了,还是不得不催。   冲凉房是大众的地方,很邋遢,里面什么都有,女性的卫生巾,纸巾,其他垃圾,甚至大小便,我们就在这样恶心的环境中闭着眼睛洗澡洗过来。   我洗完澡,冲凉房的人已经少了。我没有手表,不知道时间,但直觉告诉我迟到了。我来不及洗衣服,又提着桶直冲回宿舍。途中,我看见小赵往教室的方向跑,她跑得飞快,看见我后指了指手腕上的手表,说:“迟到好久了,赶紧。”   我回到宿舍,丢下东西,来不及擦干脚,来不及擦干和梳整还在滴着水珠的头发,换上鞋就奔向教室。   从吃饭到洗澡,洗完澡到回教室,整个过程,都是那么匆忙,马不停蹄,连喘口气的嫌隙都没有。   我是最后一两位迟到的人,我飞到教室门口时,教室里很安静,因为英语还没有开课,所以大家都在低头自习,而杨老师拎着一份文件,站在走廊候着那些迟到的人,他看见我,一脸平静地打量我,问我姓名,之后他将手机递到我的面前,问:“现在几点钟了?”   “六点十三分。”我看着手机上的时间,不安分地说。我足足迟到了十几分钟。   杨老师看上去很文雅,但说出来的话很严厉,他说:“给了两天时间还没能适应吗?一个人的十几分钟很渺小,但是全班七八十人的十几分钟就很庞大了。”   文件就得两张纸,是小考初的成绩表,他翻了翻,找到我的名字,说:“梧子叶,你的成绩并不出众,在班上是倒数,按照我的经验,这样的总分原本是不应该被安排在快班,但是你语文成绩很好,幸运碰上一位很好的分班老师,他可能觉得你可造空间大。”   他的意思是,我立足快班,不完全靠的是我的努力,而是运气?   我本不是口齿伶俐之人,被他这样一说,除了诧异外,也找不到任何话去反驳他,只能吞声。   他继续说:“下面的班级很轻松,除了规定上课时间外其余都很自由,可以不用提前半个小时回教室,甚至可以不用疯狂英语,只要你点头,你愿意,我随时都可以放你下去,给你轻松。但是,只要在快班一天,只要还是我学生一天,迟到这种情况,绝不允许再犯,我教的学生我不允许她拖大家的后腿,成为班级的累赘,听懂了吗?”   我重重地点点头:“我听懂了。”   他是一个很优秀的老师,是一位很睿智很严厉的老师。他在给我敲警钟,或许他醉翁之意不在酒,而是想借一个人给全班同学来个下马威,碰巧那个人是我。那时,我好无奈,好委屈,好无助,我望着杨老师,他自然的一面和严肃的一面简直判若两个人。   我回到座位上,打开书本呆呆地看着书。   教室安静得只有翻阅书本的声音,和头顶上几台吊扇嗡嗡转动的声音。我匆忙得连头发也来不及擦干,头发的小水珠滴在洁白的书本上,一滴,两滴,许久我才发现,那不仅仅是头发在滴水,而我的眼睛也在滴着水。   与其说是幸运,倒不如说是狗屎运。因为家庭的缘故,我心里面早埋下了一粒不自信的种子,现在,它生根发芽,在我体内迅速扩张,我说话不自信,做事不自信,眼神里都透着种种不自信,甚至在事情还没有做之前我都会认定做不好。   因为不自信,所以我知道,我成绩好只不过是昙花一现,我做不到像姐那样长久保持着,而快班也不是我的归属,不是我的去向,   可是,我偏偏在了。      ☆、过客   第二天没有胃口吃早餐,我站在教室外的走廊发呆。呆着呆着,我看到一道很新鲜的风景线,开学三天来,我见过两次,昨天一次,今天一次,恐怕以后天天都会看见。   高三的学生在排队跑步,穿过学校所有主校道,经过高中教学楼,经过初中教学楼,绕着整个校园跑一圈,然后跑向操场。   跑步没什么好奇,奇怪在他们以班为单位,班长或者体育委员在前面领队,一边跑步一边竭斯底里地带领大家疯狂地喊励志口号:   “我宣誓: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读书是个人的希望,是家庭的希望,是国家的希望;我是父母的骄傲,要做就做得更好;我要把握自己的命运,要用无悔的汗水点亮青春,要让父母的微笑在六月绽放;我自行,我拼搏,我骄傲,我成功;我行,我能行;I can,I can do。”   李阳的疯狂英语是学校第一特色,第二特色就是它,励志口号。   这口号不仅高中部要喊,初中部也要喊,只是刚开学,模式还没有开启,每日一小次,每周一大次,开会也要喊一次,像洗脑般。   我从初一到高中一直喊着励志口号,它有没有励志过我,我记不清楚了,反正我现在就这样。   我看了一会,转身回教室。教室的走道,几个男生在嬉闹,一个男生站在走道正中,挡住了我的去路,我的声音很小:“让一下。”   他们嬉闹的笑声很大,不知道有没有听到,反正覆盖过我的声音。我也懒得再次开口,用手去轻轻推开他。是想着轻轻,但轻轻不好把控,或许说他本人轻飘飘,他被我推得向前走了几步。他回头纳闷地望着我看,说:“好粗鲁!!”他似乎是在对我说,也似乎是在对他的伙伴说   他的一句好粗鲁,我依旧面不改色,但内心霎时像热水沸腾不断,我好想挽回一下自我形象,想向他解释我不是故意的,但看着他身边的伙伴,人太多了我又不好意思开口,最后什么也没说,回到座位坐下,翻开语文书安静地发呆。   后来我才留意到,说我好粗鲁的那个男生居然坐在我后面。   我近视,同桌也近视,都看不到黑板上的笔记,我俩是课堂上最安静的人,最与世无争的人,杨老师在黑板上授课授得是多么的热火朝天,同学们听得多么津津有味,这些景象似乎都与我俩无缘,因为看不见黑板,做不了笔记,心情急躁烦闷,自然也没心思听。   烦着烦着,就下课了。   我望着同桌空白的书本,同桌望着我空白的书本,两人傻乎乎地对望着。   前面的同学不在座位上,我转身想问后面的同学借书抄笔记,刚回头,我的舌头打结了。居然是他,那个说我好粗鲁的男生。   一节课坐久,他站起来,可能是想出去走走,但看见我转过身来盯着他看而且似乎有话要说,他不走了,站在座位上盯着我看,仿佛在等我开口说话。   借笔记的话我突然说不出口。我局促地望望他的同桌,他同桌皮肤黝黑,不笑的样子看上去十分严肃,似乎很难相处,而且他正出神地望向窗外,当然了,他“出神”我也不好意思打搅。   我想不借了,但他一直眼巴巴地盯着我看,我硬着头皮不得不开口,蚊子声:“能借语文书给我看看吗?”   “什么?”他弯下腰,他的脸离我的脸很近。   我重复,大声:“语文书,借我看看,我想抄笔记。”   他迟疑了几秒,我看得出,他好像在进行思想斗争要不要借给我。几秒后,他坐了下来,开始翻台肚,生物地理历史英语都翻齐了,才找着语文书。我算是开眼界,眼睛大大地盯着他看,心里万般感慨:哇,刚上完语文课,一个课间还没有过,居然把书藏得如此好!   我接过语文书,翻开第一页,上面写着“欧净文”三个字。原来他叫欧净文,好像女生的名字。他的字写得小,写得有点草,有劲但不失大气。   同桌感兴趣凑了过来,我知道她想干什么,还没等她开口,我说:“我抄完再给你抄。”   我翻到第一课,我终于知道他迟疑的原因了。黑板上,老师的笔记密密麻麻,他的书本白白净净,偶尔在课文句子下划上几条红蓝黑的直线,旁边简单批注几个字,这就是笔记?是不是男生们做笔记都是这样子,字能缩就缩,能减则减,能偷懒就偷懒。   这时的我额头上挂着一粒豆大的汗。有总比没有的好。我抄,他怎么做我就怎么做。我抄完,给同桌,同桌抄完。我还给他。   我转身回头还书时,才发现,他没有出去玩,就连他的朋友在外面呼叫他他也不出去,他一直留在座位上。   “你和你同桌都近视,看不见黑板吗?黑板上老师写的字那么大也看不见吗?”他问。   我尴尬地点头。   “不去配眼镜吗?近视的人戴上眼镜,看什么东西都比没近视的人清晰多了。”   他继续说:“听说,近视的人学习都很刻苦,都很努力,成绩都特别好,你和你同桌读书是不是也特别厉害?”   我发现他是个很喜欢说话打闹,很阳光的男生,可是他问的问题却把人往死里塞。我是不是个学习厉害的人?我读书很差,小学六年级,一张三好学生也没有领过,但奇迹般上了快班和成绩好的学生坐在同一个教室里学习,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厉害。   “厉不厉害?”我不知道怎样回答他的问题,只能说:“你自己想象吧。”   我将书本还给他,他说:“其实我的笔记很少,我理解了就不抄了,如果你想要更加详细的笔记,我可以告诉你黑板上写些什么,然后你记下。”   他好体贴,好热情,我一下子招架不住,连忙说:“不用了,谢谢你的书。”   我从不知道,我后面坐着的这个人比我想象中还要优秀还要厉害。很多人,包括我自己,初一到初三快班,走着走着,路就走偏了,然后只能成为快班的过客,被放逐到下面的中班,甚至慢班。   他头脑很好,代表班级参加校内象棋比赛一路厮杀到前三名,他很优秀,成绩一路向前,起初不突出,但之后进步很快,初二依旧是快班的佼佼者,初三两班快班被浓缩成一班依旧有他的一席地位,而且期中期末试颁奖的时候,他名次遥遥领先。   我会成为快班的过客,换而言之,他也会成为我生命里的过客,或许,连过客也算不上,因为我和他不熟悉,一年里面只正经说过一次话,那就是借书那次。   有昨晚“迟到”的深刻教训,下课,我不吃饭了,直奔回宿舍,拎起中午准备好的衣服和桶,朝冲凉房狂奔去。   又洗头,又洗澡,又洗衣服,终于搞定好,回到教室,时间差不多了,教室里也坐满了好多同学。   英语老师来了,杨老师也来了。疯狂英语要换场地。在两位老师的带领下,我们拎着英语书,带着今天教的音标,出到综合楼前面的草地,男生们围成一个大圈子,女生们围成一个大圈子,坐下,然后大声朗读英语。   草地上,坐着初一初二许多班级,朗朗读书声声声入耳。   英语老师长得很清秀,嘴角下有一粒标准的美人痣,笑起来很爽朗,她往杨老师旁边一站,两人男才女貌,特别般配,特别引人注目,同学们时常在私底下谈论他们的关系。英语老师给我的印象很美好,但英语给我的印象却很糟糕。   第一次接触英语,元音,辅音,鼻音等一连串的音标,还分美式,英式,弄得我头晕头痛,心里挫败连连。   全国小学增加英语科目的时候,或者是学校实施迟了些,我那一届没有赶上。现在班上有很多同学也像我一样,没见过英文,没听过英文,没有英文基础,但也有很多同学小学学过英语,比如中心小学的。我们状况参差不齐。   小学没接触过英语,学起来十分吃力,而近视的我,更加吃力。   在班上有好几个是我的小学同学,但和我熟悉的女生只有小赵,所以不懂的也只能问小赵。我坐在小赵旁边,英语老师带读两遍之后是自由朗读。我读了又忘记,忘记了又问小赵,所有音标我几乎个个都反复问个遍。小赵的记忆力比我好,但也有忘记的,我问她她忘记了,转而问别人,别人再问别人。我们都是在问呀问中度过疯狂的半小时。   我读得声音有些干哑,停下来望望周边的环境。草地有两大块,很宽阔,中间是一条通向大门口的主校道。草地里面种着各种各样的花木(红杜鹃,紫杜鹃,木棉花,龙眼树,荔枝树,还有不知名的花树)和大椰树,还有戴着大军帽的雷锋石像和陶知行石像。   草地后面是综合楼,综合楼是学校最漂亮最大的一栋教学楼,二楼有阅览室会议室办公室。楼下大厅四周都贴着图片,被玻璃罩住,有元旦文艺晚会的,学生会到敬老院做义工的,李阳疯狂英语夏令营的,感恩节演讲座的,校运动会的等等。   但那不是最醒目的,最醒目的是楼前单独摆着的公告栏,栏上醒目贴着一幅大海报,上面全是某年某届的高考状元,科状元,下面写着一句这样的诗: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半小时过去,我们解散回到教室。还没到座位我就扔掉书本,撒腿往厕所跑。憋了十几分钟,实在憋得难受。在后门,我差点迎面撞上欧净文的胸膛。我仓促低下头,大步拐进厕所,但还是听到身后好几个男生故作大惊小怪地在“嗷嗷嗷”叫唤。   没有吃晚饭,我肚子饿得咕噜打鼓,自修课间跑去小卖部买零食。回来路上,我一边啃着面包一边喝牛奶。抬头,看见教室外的走廊照旧站着一排男生,其中欧净文也在,他面朝外,近视的我,只朦胧看见他的身影,很美丽的身影,很魁梧的身影。   夜黑,我逆光望去,我原本就看不清他,但突然像中了邪般,脑袋不听使唤地想着压根不可能的事情,欧净文朝下看,他究竟在看什么,看夜色,还是看人行道上过往的学生,抑或是在看一边吃东西一边走路的我。   霎时,我脑袋充血,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我迅速低下头,朝楼梯匆匆走去。   我刚上两步楼梯,就听到楼梯底传来声音,好熟悉的声音。我趴在楼梯扶手处,好奇地朝楼梯底望去。这一好奇,让我收获了意外。左橡和一个女生在里面。两人保持着距离,虽然对话听上去不像情话,但我还是往那个方向想去了。   他们说了一会,女生转身回教室,留下左橡一个人。左橡也没打算走,杵在那一会,然后突然对着空气说话:“口味那么重,偷看得还算过瘾吗?”   “梧子叶,说的就是你。”   他从楼梯底的黑暗中走出来,楼道的灯光落在他身上,周身似乎被一团温和的光环紧紧包裹着,看上去,比小学的时候更有味道了。   我很理直气壮:“我又没躲,再说楼梯上下的人那么多,怎么可以说是偷看,应该叫围观。”   我笑笑:“左橡,我以前真是被你一副憨厚样给骗了,小瞧你了,学校寄宿生活才几天,你的生活就已经有声有色了。”   “别歪了,人家那是有烦恼,找我诉说诉说。”   “全班那么多同学为什么找你呀,而且真会选地方,黑漆漆。”   左橡没有理会我的话,说:“你在快班?看你平时成绩那么平庸,考试都考不过我,你怎么就进了快班?”   “你怎么知道?”我问。   “我到楼上找人,无意间看见一个呆瓜站在快班外的走廊发呆,我很想过去跟你打招呼,但是你发呆的样子真的很呆,好傻,好笨,弄得我都不好意思靠近了。”   “也不知道到底是谁长着一副呆样。”我反驳他。   “你在几班呀,教室是哪个。”我问。   自修铃响了。   “走了。”左橡说完,招招手大摇大摆地走掉。   我朝他吐吐舌头,然后呼啦啦地冲上二楼。但到了二楼,望着走廊的一排男生还没有散去,想到里面有欧净文,又突然紧张起来。我向来习惯走后门,但这次走前门进教室,回到座位继续啃面包。      ☆、班会   这是上初一以来第一次放假。那天早上,天空阴沉沉,下午便刮起大风下起大雨。杨老师很风趣地说:“这叫贵人出门招风雨。”我们都哄堂大笑。   我背着书包归心似箭。姐没有放假。家里只有老妈子和弟弟,比平时冷清一半,老豆?上A城了。   周末两天,我呆在家里看电视。弟弟似乎话特别多,在旁边吱吱喳喳不停,姐上寄宿学校,我也上寄宿学校,他放学后没人陪他玩,看把他无聊得。   我要配眼镜,我对妈子说,还以为老妈的反应会是惊天动地,然后说我一顿,没想到,她很平静地望着我,然后带我去配眼镜。   快回校那天,妈子叮嘱我一大堆,说:“可能过几天我也要上去了,记得,周末放假回家好好照顾弟弟,别和弟弟争东西,做姐姐的要让着弟弟,别和弟弟吵架,别和弟弟怄气,弟弟出去玩了久了没回家要记得出去找找;洗完澡要记得关煤气阀;睡觉前要检查一下门关好了没有;以后家里不开火了,到奶奶家吃饭,没生活费了,问爷爷要,我和你爸都已经跟爷爷奶奶交代过,商量过的了——”   妈子很平静地叮嘱了一大堆,她没了平常时的凶恶,只剩下不舍与憔悴,我看着妈子,我突然好心疼。   妈子上去,老豆也上去。我们变成了留守儿童,爷爷奶奶变成了留守老人。刚开始,我觉得全身一身松,耳边终于没有呵斥声责备声,但久而久之,觉得寂寞,你大声地说话,屋里只剩自己的回音;墙壁是冷的,椅子是冷的,就连大热天从门口吹进来的风都是冷的,这种冷,让人生冷。   回校第二天有班会课。这次班会,有两个主题:偏位和选班干部。   偏位按照身高偏,欧净文在原位不动,我被偏走了,但还是在他隔离,和他只有一条走道的间隔,那是伸手就能够着的距离,也是伸手也够不着的距离。   我的新同桌叫伍彩虹。她长得可有意思了,头发短得好看,脸颊圆扑扑,有种想捏的冲动,大眼睛转呀转,笑起来露出两只洁白的大门牙,我时常笑她很像大白兔,动画片里面吃大白菜的大白兔。   偏完位,接下来是选举班干部。   我不是一个善于交际的人,在班上,我除了认识小赵和第一任同桌外,基本谁也不认识。推荐,推荐谁?还要列出十多位被推荐人。我抓耳挠腮,懊恼自己当初为什么不主动去认识一下别的同学。   彩虹动笔了,我扭头盯着彩虹看。彩虹的纸张上写着:刘峰,陈劲,蒋如意,吴可瑛,贺梅,陈晓晓,赵祝庆等差不多十来人的名字。   彩虹十来人的名单都列好了。我借她的来抄。我们写着名单的纸条被收了上去,杨老师叫几个同学帮忙,大家忙前忙后,十几分钟的筛选,班干部终于揭晓了。   首先票数最多的是班长,班长被叫上讲台自我介绍。他个子中等,不高不矮,戴着一副很厚的眼镜,镜片上反射出一层紫色的色彩,他有一种帅气,领导者的帅气。他站在讲台上,站在七十多人面前,表现很轻松自然,一点也不紧张,好像在大众面前讲话已成了家常便饭。他说:“大家好,我叫刘峰,来自中心小学,很高兴大家信任我选我做班长,在这一年里,我会好好努力,不负所托——”   我认得他,他和欧净文很熟,经常在走廊外面打闹成一片。   在一片掌声中送走班长,在一片掌声中迎来学习委员。学习委员是女的,矮小个子,但长得很可爱,说起话来很有吸引力。她也很轻松地自我介绍:“大家好,我叫陈劲,和班长一样,同样来自中心小学——”   介绍下来,班长,副班长,学习委员,文娱委员,团支书记,生活委员都是来自中心小学。中心小学长,中心小学短,不是中心小学的我们耳朵都听得起茧了,在好多班干部中,终于听到一个说不是中心小学的,不是中心小学毕业的我们终于挽回了一点面子,心灵也得到了一点平衡,虽然只是体育委员。   彩虹的选举名单中,几乎个个成了班干部。我有点惊呆,小声问彩虹:“你是不是也是中心小学毕业的?”   彩虹托着腮,点点头。   轮到宿舍舍长自我介绍了,女宿舍舍长吴可瑛上台讲话。   吴可瑛在上面说,彩虹在下面和我开小灶:“吴可瑛小学成绩很棒,不过她身体素质很差,经常请假休息或者看医生。她和蒋如意是众所周知很要好的朋友,每天都形影不离。现在班干部都选齐了,很可惜,里面没有将如意。你都不知道,以前在中心小学,刘峰不是第一名就是第二名,能和刘峰抗衡的人仅仅只有蒋如意一个。”   这女生听着很传奇,我好奇地问:“蒋如意是谁?”   彩虹的眼睛穿过我,瞄向我旁边:“靠窗边戴眼镜的那位女生。”   我好奇地望过去,她坐在欧净文前面的前面,托着腮盯着黑板头看,窗下戴眼镜的她看上去很文静,很温文尔雅。不得不承认,她是我见过女生中气质最好的那个。   中心小学,我只去过一次,是六一仪仗队比赛那天,至今难忘,是我人生画下败笔的一天。现在,中心小学毕业的学霸们和我坐在同一个教室学习,我有点惊恐,像是在做梦,很不真实。   吴可瑛退下,轮到男生宿舍的舍长自我介绍,男生住宿舍楼,比女生舒服多了。   我托着腮发呆,一个挺拔的身影从我身旁走过,走向讲台。我盯着他的背影,由心底发出一阵难以抑制的亢奋,但我是一个表情单一的人,不笑的表情终究如一,严肃,似乎很难接近。   欧净文站在讲台上,看得出他很紧张,紧张得说话断断续续。他皮肤很白,晒不黑,在班上应该找不到第二个和他一样白皮肤的人了,很让女生们羡慕。他理着一个平头发型,虽然普通,但看上去特别阳光,特别舒服,特别清爽。他换洗衣服很多,颜色多,他穿什么颜色都好看,给人感觉这些衣服全是为他量身定做。   他说:“大家好,我姓欧,叫净文,来自中心小学,家就住在离学校不远,我喜爱的运动是打乒乓球,以后上体育课,要是打乒乓球没对手了,可以找我。谢谢大家推选我为舍长,以后大家多多请教。”马可瑛介绍的时候下面很安静,欧净文介绍的时候刘峰下面一阵起哄,开他的玩笑:“是,色长,多多指教,色长。”   这一声声的“色长”,叫得全班都笑开花。欧净文站在讲台,脸霎时脸红到耳根,像煮熟了的虾子,他尴尬地瞪了刘峰一眼,然后低着头仓促回到座位上。   彩虹的名单里面,没有他。他说他也是中心小学。我问彩虹:“他也和你以前一个班的?”   彩虹依旧咯咯地笑,说,“是呀,他半路转学过来的,人缘不错,尤其和女生很玩得来,一两秒就能打成一片,不过我跟他不熟,他好像就住在外面,他爸在镇上开小医馆的。”   开医馆,他是有钱人的儿子?这家族挺厉害。我问:“你怎么知道,在镇上哪个位置?”   “大超市正对面,网吧隔壁。”彩虹说。   “他们在屋里看病,他家外面只贴着‘欧宅’二字,并没写什么医馆,好隐密,我每天放学上学经过,刚开始我也不知道,后来一次我发烧了,烧得浑身发冷发热,外婆就带我去‘欧宅’看病。给我看病的那个中年男子应该就是他爸,慈眉善目,很体贴很和善。后来我听奶奶说,他的医术还不错,这附近一带人都知道。”   “我每天放学我都会骑着自行车经过他家门口。有一次,我看到他穿着一套浅灰的衣服傻坐在门口发呆。他发呆的样子真的超二。如果不是认识他,我还以为他得了少年痴呆。”彩虹说,很小声,怕被隔壁的欧净文听到。   “是吗?”我很好奇,此时,脑袋里拼命浮现出他发呆很二的样子,可我怎样想象也想不出来。我小心翼翼地问:“来自中心小学,那他的成绩一定很棒吧?”   “他来的时间短,我和他接触不多,考试吧一两次也摸不着底,我不是很清楚,不过小学的成绩已经成为过去,初一是新开始,是新的起跑线,以前的成绩都不那么重要了。”彩虹说,突然盯着我,邪笑,“我怎么觉得你对他格外感兴趣?难道——”   我喝水差点噎住,连忙解释:“人人皆有好奇之心,我也不例外,我对每一个人都很感兴趣,对你也很感兴趣。”怕她不相信,特意后面补上两个字,“真的。”   “你脸红了?”彩虹嘿嘿嘿笑。   我有点急了,很严肃地说:“小声点,你可以乱想,但话不可以乱说,人家就坐在隔壁,没听见还好,听见就麻烦了。”   彩虹不以为然:“那么紧张干嘛,那么认真干嘛,逗你玩的。”      ☆、困窘的英语课   开学一个星期多,所有科目的课程基本已经开始了。小学语数两门课程,初中一下子增加多了英生地政历五门课程,还有初二的物理,初三的化学,一下子难以适应,难以消化,我时常在想,人的脑袋需要多强大才能容纳得下七门课程。   数学跟不上,地理听不懂,政治历史还可以,生物的探秘有点兴趣,这些都无所谓,只要中文能看懂,之后多看多读多记多做习题总会懂的,但是唯独英语,令我万分头疼。   那是最基础的英语,只是初初入步,即使有老师指导还是摸不清方向。整本英文书的句子没有一句话是中文,我看着外星文,时常焦躁地抓耳挠腮,既不会读,又不太明白它是什么意思,想好好学习入门,但是又不知道从何入手,每节英语课都会默写单词,默写单词我基本上只会一两个,其余的不是不会就是写错;不过我还是好的,至少能懂两个,有的同学直接零分。   彩虹以前学过英语,所以她朗读起来特别溜口,默写也总是100分。我问她:“英语你是怎样记单词。”   她说:“懂音标的会利用音标记,不懂得就只能死记硬背,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写,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背。”   她继续解释:“英语音标就像中国拼音,拼出来了读音就出来了。”   她说得好简单,但是做起来好像很困难,我会中国拼音,但鬼才会英语音标。我就像一只满气的气球,天天处于泄气状态,一上英语课我就害怕恐惧,唉声叹气,但更让人感到恐惧的是,英语老师上课很喜欢提问问题和和同学们互动。   有一次,我居然被点名了,被叫到黑板头上面和老师一起完成课文里面一个简单的英语对话。   在讲台上,我无比紧张,差点晕倒。   英语老师晃着带在手上的手表,用英文问我这是什么。   她脸上的笑容很灿烂,满是期待我优秀的表现。教室里面鸦雀无声,全班同学都静下来竖起耳朵盯着我看,仿佛都在等待我开口,等待我用英语回答老师这是手表。可惜英文认识我,我不认识英文,面对英文,我如同哑巴,注定要令老师失望,注定要在全班同学面前出丑。   我像个雕像似的站在讲台上,成为全班瞩目的焦点,此时的我,皮肤每一毛孔都在冒着冷汗,脸颊烫得像泡在沸腾的热水里面,不说脸有多红,不说有多么紧张,不说有多尴尬。   果然,英语老师脸上表情失去喜悦的光泽。对话不成,我成了被教导的那一个,老师耐心地教我重新朗读一遍。我紧张,脑袋一片空白,怕到死跟着老师读也会读错,怕被全班同学笑话,更加不敢开口。   我没有开口,老师皱着眉头看着我,似乎在等待我开口。我不想再站在黑板头上面丢人现眼了,鼓起勇气,蚊子声音地跟着她读,中间,我跟读果然有读错,不过老师很有耐心地替我纠正。   我终于回到座位上,但整个人陷入一片慌乱和紧张当中,我不敢抬头看黑板,不敢对视老师的眼睛,一直低着头盯着书本发呆,脑袋在嗡嗡响。   看见我这样的学生,英语老师停止讲课,在讲台上说:“你们当中,有些小学学过英语,有些小学没学过英语,不过都没关系,现在我教的一切知识点都是从零基础开始。”   “英语和其他科目不同,你不主动去和它打交道,它是不会认识你的,你想要学会它,想以后说出一口流利的英语,最重要的是要敢于开口,说错也没关系,可以纠正,没人会笑你,开口了才会有进步,但是不开口即使请再好的老师教,也教不会你,明白吗?”   她对全班同学说,但全班同学都知道,我是这句话活生生的例子。   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深深地印在我的脑子里。失礼,出丑,尴尬,难堪等字眼一直占据我的脑袋,我跳不出那个框框。脸还在发烫,耳朵也被感染了,烫得不得了,手心的冷汗擦了又冒,擦了又冒。   我在快班的角色似乎只是一个小丑,表现了两次,杨老师一次,英语老师一次,我活脱脱枪靶一个,给大家围观当笑料,然后警戒。我在拖大家的后腿,有那么的一瞬间,我闪过这样一个念头,想直接跑去找杨老师,跟他说我并不适合呆在快班,我和快班格格不入,请求转班。   我好佩服姐姐,她是棒的,她的能力是强的,她是无可置疑的。以前,她期中试或期末试总分二等奖一等奖的奖状往家里带,她无论去到哪里都能过得如鱼得水。   如今,我上初中才几天就受不了了,辛甜苦辣尝个遍,觉得好压抑,我终于知道姐姐优秀的背后需要多大的坚强。   英语老师又继续了她的授课,全班同学很快又投入课本之中,似乎忘记了我刚才的那一件事,或者那一件事好像根本就没发生过,整个班级只有我还在在意,盯着课本犯窘。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本练习本突然飞到我面前,我回过神来望望彩虹,她指指练习本。我低头看着练习本,上面写着一行字:“以后读书遇到不会的英语句子或者单词可以问我,我会读的都教你,所以打起精神来。”字迹很漂亮,四四方方,一笔一划,特别工整。   她真是一个心思特别细腻的女孩。看完。我鼻子发酸,有种雪中送炭的温暖感觉,让我感动得很想哭。   周末,初中部除快班外其他都放假。放假后的冲凉房很空,不用拼命跑,不用拼命争,一个人甚至可以霸占三四个洗澡房。   小赵在洗头,我在旁边等水。我望着天际边的斜阳,很愁地问:“小赵,学习我完全跟不上节奏,尤其是英语,你学习那么好,你能不能给点建议。”   小赵一头的肥皂泡:“有好建议我也不用愁了,我也跟不上,但是跟不上也要死命跟,快班竞争那么厉害,不然被挤兑出去,死得更惨。”   “说说英语吧,其实还有很多学生都像你一样,不会读,单词记不牢,看不懂。快班,真的是快班,老师平常讲课讲得太快了,她的速度只适合那些曾经学过英语的同学,而不适合没学过英语的我们,我相信你是不适合那一部分人的缩影,让老师看到,并提醒老师还有我们这样一部分人存在。”   我深深地叹一口气:“我怎么那么倒霉。”   小赵说:“课堂上那事,在你眼里可能有什么,但在我们眼里其实没什么,别抱怨了,烦心之后,受挫之后,可还是要学,如果你从此泄气不学了,它还是在那里,没有消失,老师还会继续讲课,继续提问,继续考试,所以还是赶紧调整好心态,我们为什么要学习,不正是因为不懂吗。”   对呀,烦过之后,受挫之后,还是要学的。   我不能消极,不能就此颓废,很多事情不是谁天生就懂得,新事物要有个接受过程,学习要有个过程。早读晚读我不开口读英语,确实连天皇老子也帮不了我。我要努力,先不说成绩,一学期下来,我总是要懂得讲出一两句英语才算对得起我的学费。   不用老师督促,我们已经做到自觉,只要到时间我们就会拎着英语书本到草地上疯狂英语。   我拎着书本,也拎着一支铅笔,为了方便记忆单词,每读过一只单词,就将单词读音相仿汉字写下来,这是彩虹教我的方法,虽然不科学,但是自己管用就行。   那时的我们很青涩,除了读书,还有喜欢八卦。当然,八卦的内容不是遥远的明星,也不是学校风云人物,而是本班近来最炽热的话题:杨老师和英语老师。   彩虹书本竖得老高,假装认真读书:“你们猜,班主任和英语老师是什么关系。”   以彩虹为半圆中心,其他女生纷纷凑过耳朵来,但不忘,装模作样认真读书,或者装作请问单词读法,以便掩人耳目。   一个女生说:“我也很好奇,这么多老师中,杨老师和英语老师走得特别近,他们平日里总是眉来眼去,很多互动。”   “班主任住在外面的教师村,来上课不是总开着一辆女装宝马(女装摩托车)吗,就停在咱们教学楼下面,不知道你们有没有碰见过,反正我见过好几次,他每次下课回去,后面总是坐着同一个人,你们猜那人是谁?”   “该不会是英语老师吧。”小赵接上。   “答对了。”   “这个也说明不了什么,英语老师也住在外面,顺路载一段也很正常。”   女生们七嘴八舌地说着,而彩虹却哈哈哈地小声笑起来。   “彩虹,你笑什么,有话快说,别吊人家胃口。”   彩虹神神秘秘地说:“你们的观察力实在是弱爆了,我来告诉你们吧,前天疯狂英语的时候,我读书读累了就把头抬起来,你们猜我看见什么了?”   “猜你个大头鬼,赶紧招了。”   彩虹四周环视一圈,看看老师来了没有,她继续说:“英语老师带读累了,就坐在树底下的石椅子上发呆,露出来忧伤的表情,好像心事重重,然后巡逻的班主任可能看到了,就走过去,不过还没有走到跟前,英语老师就发现了他,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之后起身走开,走到男生圈子里继续教英语。”   “班主任就愣在那里望着英语老师的背影好一会,那眼神呀,含情脉脉中带着微微忧伤,复杂的呀,那情景,那画面,就好像一对闹矛盾的恋人,女主生气,男主走近哄她。当时看到那一幕,我这小心脏忍不住扑通扑通地跳,那个激动的呀。”彩虹越说越兴奋,似乎昔日情景再次在眼前浮现,“说不定,她们真是恋爱关系,只不过不想公开而已。”   彩虹的个性很活泼,活泼个性注定她的周边朋友多。这种热闹的小女人氛围,对我来说是难得的久违的,我虽然不插嘴,但听着也觉得很有意思,糟糕的心情也不那么糟糕了。   在她们惊叹二人郎才女貌的时候,突然贺梅说了一句:“我怎么好像听谁说过,咱们班主任已经结婚了,师母好像是教初二的生物老师。”   贺梅和彩虹在小学时关系最哥们。贺梅的话像一颗炸弹,炸得我们舌目堂皇,大眼瞪小眼,惊吓了一大阵才回过神来。   “谁说的?他结婚了?怎么看起来那么不像呀。”彩虹好激动,“这算什么,难道班主任出轨?英语老师是小三?”   “班主任结婚了,不大相信,上课下课,除了看见他载过英语老师,还没见过他载过谁。”   “师母是谁?长什么样?”   “班主任和英语老师给我的印象那么完美,现在碎一地了。”   看我们个个都几乎相信了,贺梅也有点急,她连忙说:“我只是听说,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而且也忘记听谁说的了,你们千万可别当真,别到处传开来,听过就忘记当没听过,知道了吗你们?”   彩虹说:“行了,不会出卖你的,如果这事传开了你被抓去打靶,我顶多是那个拿枪杆子的人。”   我们被彩虹的话逗乐了,用书本捂住面偷偷笑。我们在这里吱吱喳喳地讨论,讲曹操曹操就到,杨老师开着他的女装车闪亮登场,车子停在草地外,下车他朝我们走来。   我们看见他,马上端正坐姿,大声地疯狂英语起来。      ☆、小晚会   周末难得清净,吃饭不拥挤,洗澡不排队,就连走在校道上也感到特别顺畅,但舒服的日子总是溜走得特别快。   下午,到了回校的日子。   我冲完凉,坐在床铺上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擦头发。回校的学生越来越多,安静的宿舍人气也越来越旺。   在外面晾衣服的小赵突然朝里面大喊:“子叶,你姐来了,快出来。”   学校那么大,姐又不知道我宿舍在哪里,小赵说我姐来了,我还以为是我听错了。   我抬头朝门口望去,一个再也熟悉不过的身影撞入我的视野。姐真的来了。姐穿着一件白色的可爱T恤,一条黑裤搭配,背着一个布袋书包,里面有几本书,她剪了一头小碎发,高高瘦瘦的身板,看上去特别清爽。她站在门口处,朝宿舍里面四处张望。   一层厚厚的雾气霎时朦胧了我双眼,眼前一片水影。我凌乱着一头湿发,跳下床去,因为着急,差点崴到手,差点崴到脚,我来不及疼痛,趿着拖鞋半瘸着拐到姐姐的面前。   不知为什么,去到姐跟前,我已经泣不成声了,彻底变成了一个泪人。   姐看着我,给我递过两个袋子,说:“拿着,这里面是煮熟了的番薯,芋头,还有几个鸡蛋,鸡蛋今晚吃不完,可以留着明天早上和早餐一起热着吃。这些都是奶奶煮熟让我带过来的,我还在街上买了几个苹果。”   “妈昨天上A城了,上去的时候不敢告诉子健,趁他跑出去玩才坐车走的。子健回来找不着妈,哭得好厉害,闹得好厉害,到处摔东西,我和奶奶都压不住劝不住,直到他哭累了才不闹。”   我感觉到搭在脖子上的湿毛巾一阵湿热。   我依旧抽噎着,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卡住,说不出声音来。这几天心里的憋闷委屈,像倒垃圾一样倾泄而出,在姐面前,止也止不住,眼泪流不停,鼻涕也流不停。我的泪腺从小就不发达,这是我第一次在人前哭得那么失态,哭得那么狼狈。   姐也是从初一走过来的人,其中的心酸,其中的苦楚,她明白,她理解。她看着我哭,她的眼睛也开始泛红,拍我的肩膀:“别哭了,哭什么,搞得我也想哭。刚开始是这样的,慢慢你就会习惯,习惯学习,习惯身边的朋友,习惯这里的一切生活,到那时你就无所谓了。”   “不跟你说了,西山中学离这里有段距离,我也快要迟到了,迟到老师不让进教室的。记住,放假回家到奶奶家吃饭,照顾好子健的情绪,别惹他生气,别和他吵架,三姐妹中,就你们最容易吵架了。”姐叮嘱着。   我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才能发出“嗯嗯嗯”声音。   “还有零花钱用吗?”   我点点头。看着姐姐远去的身影,眼泪再一次逸出眼眶。看着姐走远,我深呼吸一口气,理了理情绪,才转身回宿舍。   小赵已经晾好衣服,正坐在床铺上收拾东西。我擦干泪水,坐下,摊开姐姐带来的一袋番薯,还热乎乎,说:“小赵,要不要一起吃。”   “你没事吧。”小赵拎着一块芋头啃了一口,担忧地盯着我。   也对,刚才我哭得那么厉害,她都看见了,肯定惊呆了。我抽抽鼻子,道:“没事,这几天在学校不顺,又是想家又是憋屈的,看见我姐就忍不住哭了,不过哭完心情舒畅多了。”   小赵苦笑。   我继续说:“我觉得我很一般般,适应能力不强,学习能力也不强,人际关系更是如此,我独立生活太不堪了。我觉得你恰好和我相反,你独立能力很强,也很成熟。”   “你夸奖我?”小赵呵呵笑,随后叹口气,一脸的无奈:“无助啊,哭啊,独立起初那个阶段我已经走过了。我爸妈在我小时候就出去赚钱了,我和我弟是跟在爷爷奶奶身边长大,所以什么都要自己亲力亲为,还要帮着爷爷奶奶干农活,学校,对我来说,只不过是换了一个环境生活,虽然离家远了点,虽然环境比不上家里。”   小赵笑笑,继续说:“虽然环境差得远,不过毕竟第一次离家生活,苦愁情绪也难免,只不过那些情绪我懂得控制,没你那么强烈那么泛滥。”   我没想到小赵背后家庭是这样,有点吃惊,她父母外出工作时间比近年来掀起的农村出城工作热潮来得还要早。   认识小赵有好多年了,但我觉得,现在我才真正开始认识她,她远远比我想象中要坚强。   我说说:“对了,今天是教师节,听说高中部今晚搞晚会,会很热闹,不过初中部才回校,恐怕没机会了,可惜了咱们班,为了这一次教师节,不光班主任和班长,还有那些献节目的同学,都忙活了好几天,现在节目都安排好了,却被一个双休日打了水漂。”   教师节晚会全程由学生操作,费用班会费出,教室学生布置,东西学生出去买。教师节在外面无足轻重,或许压根没人会注意,但在学校里面,很热闹,学生给老师办晚会成了传统,意在让同学们学会感恩感谢。   那晚,高中部的晚会如期举行,他们隔空传过来的音乐声,整栋初中楼的玻璃窗都差点被震碎,别说多热闹,弄得上自修的我们没法专心,屁股长针坐也坐不住,好不容易盼到下自修的课间五分钟,有些同学按耐不住地撒腿往高中部跑,看热闹,回来后激动地对不去看的同学说,满教室的霓虹灯灯光,挂着气球,墙上贴着彩花彩带,教室装饰得很漂亮,很有气氛,节目有的跳街舞,有的在唱歌,有的同学和老师合唱互动,描绘得活灵活现,也有的同学看见老师级室精美礼物堆积如山。   那些什么都没干的班级显然无所谓,但是我们班节目都定了,甚至出场顺序都排好了,同学们不甘心竹篮打水一场空,班主任也不甘心。虽然以教师节为名义的晚会办不成,但是可以以班级为名义,以增进同学们关系为名义去办。班主任决定牺牲他自修两节语文自习课,带着我们的意向向校长争取机会。   晚上递交了申请,第二天下午就有了回信。   班主任上课上着上着,手机就震动了,他从裤袋里掏出手机看了一眼,然后神色变得特别紧张,招呼也忘记打就冲出教室接电话。   他在外面接电话,教室里面的同学霎时炸开小锅纷纷小声讨论起来。彩虹更是兴奋,激动得摇晃着我的手,那时我正在低头做着笔记,被她一摇,字严重歪出一边。   她兴奋得有点得意忘形,没心情道歉,直奔主题:“今晚要开晚会了。”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惊讶:“班主任那边还没风声传来,你怎么知道。”   “你没看见吗,老师在走廊接电话。”彩虹压抑着小激动,小声说,“平常上课有电话打进来老师都不会接,要等下课之后才会回拨,但刚才他接了,而且神情好像很紧张,我们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就在外面接电话了,说明通电话来头不小。”   我这才恍然大悟:“你意思是说,是校长打来的?”   “猜的,还不确定,不过十有八九。”彩虹满是期待。   我们一片浅浅的讨论声激动声,消失在杨老师的脚尖上。杨老师重新站回讲台上,扫视一圈教室,看见全班几十双眼睛都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他忍不住轻轻笑了,说:“不说你们都应该猜到了,对,刚刚那通电话正是校长,校长说申请书批了,不过有个附加条件,要安静进行,不能影响其他班级自习,做得到吗?”   “做得到。”同学们异口同声,很亢奋,如果不是上着课,大家亢奋的表现会更加激烈。   “整个初中部,就咱们班搞活动,其他班级课间经过看到会不会眼红。”刘峰随口说,声音不大,但坐在前面,杨老师听得清清楚楚。   杨老师很自信地说:“眼红,他们有本事照样也可以申请。”   在我记忆中,我们晚会搞得很成功,气氛很融洽,教室布置得很优雅,很简朴,不浮夸,书桌靠四周整齐摆放做观众席,中间腾出一小片空地作为舞台表演。   班干部请来各科老师。关系好的同学坐回一堆,一边看,一边笑,一边拍掌,一边评论两句。零食有瓜仔,花生,饼干,薯片等,饮料有可乐,雪碧。有的同学是服务队,忙着服务大家,分零食分饮料,顾不上看戏。   讲故事,诗歌朗诵,唱歌,演小品,跳街舞等,表演节目基本上都是围绕书本。从目录来看,节目中小品占据多数,有脑袋发达自编自演,有根据课文课本编演。   我们这样年龄段,站在最耀眼的地方,甚至课间窗外挤满其他班级围观热闹的同学,都会羞涩,紧张,甚至哑然失声,更别说表演,但是他们都没有被吓退,而是越演越勇,在掌声起伏中放松自我,大胆起来,大方起来。   这个小小舞台里,他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看过笑过之后,我什么也不记得,唯独记得那个小品——三碗不过岗。   刘峰和欧净文搭档出演,刘峰演武松,欧净文演酒家。欧净文演的酒家没有书本上的老气,很青涩很紧张,尤其是他上酒时的一声“来咯”和急匆匆从墙角捧着杯子跑出来时紧张得差点把自己绊倒时的表情动作,把我们逗乐了。   我望着欧净文,他穿着一件白色上衣,周身似乎被橘黄色柔和的灯光包裹着,他比刘峰高,比刘峰温文雅尔,完全是两种不同风格的人。一个硬朗霸气,一个儒雅深沉,两个气场完全不相同的人站在一块,却没有谁把谁比下去的意思。   欧净文专门来搞笑的,尤其是武松喝过三碗酒后,酒家不肯再添酒那段情节。   “怕我没钱给?”刘峰(武松)大怒,从口袋里掏出一叠剪成四四方方的废纸片,“啪”地扔在桌子上,“我有得是钱。”那么理直气壮,那么荡气回肠。   场外的我们看得津津有味,加上这个环节,大家更是捧腹大笑。说纸片是钱,演戏嘛,但刘峰真是演到家了,居然能够板着一张脸不笑,说得跟真一样。   可是欧净文和刘峰不同,本来这就是一件很搞笑的事,观众席的同学笑得差点歪下椅子,他被感染了,嘴角微微上扬,想笑,但不得不憋着,还要入戏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来。他表面斯文动作却很滑稽,他那么矛盾的表情,更是让场外的同学们笑得颤颤巍巍。   小品完结,欧净文退出后,我突然发觉,没有他的小舞台无论表演多么精彩多么扣动人心,我也觉得无聊,我托着腮望着舞台,眼角的余光却是瞟向欧净文。他座位在角落,他坐在座位上,似乎刚才表演的激动和紧张还没有让他的心镇定下来,一边心不在焉地剥花生壳,一边望舞台,还时不时不在状态和周围的男生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晚会结束,自修课也结束了。   我们忙着清理场地,让教室回复以前模样。差不多忙完,大家也陆续离开教室回宿舍。   刘峰在门口呼唤欧净文,欧净文乒乒乓乓地收拾完就转身跑过去,几个人勾肩搭背地淡出了我视线。   他是一个磁人,在有意无意中,我被他的一举一动吸引着。他很阳光,同时看上去也很柔弱,他人缘不错,说话很幽默,我其实很想和这样的人交朋友,可是我内向不敢贸然向他靠近。   这种矛盾我自己也感到很不可思议,后来我才明白我那在意叫做喜欢,可是认识他没几天,也没有交集,我不明白,我心底里的喜欢究竟是欣赏,还是爱慕。      ☆、梧家小少   爷爷是一个很严肃,自我要求很严格的人,他做事不优柔寡断,经历多,种庄稼,水泥工,也当过村委干部,小学教师,在老一代是个有威望的人,所以站在某个角度看,他是个很值得让人钦佩的人。   在家庭,他学问最好,在这方面依旧让人钦佩,但他个性直白从不圆润,很大男人主义,这注定他的世界孤独,因为周边了解他的亲人除了对他尊敬外,还抱有畏惧的心理。   他是一个让人又敬又怕的爷爷,至少我是这样想。   别看爷爷那个性子,奶奶却截然不同,奶奶是个十分和蔼可亲的人。   我成长的路上几乎踏遍奶奶的足迹,我第一天上学是奶奶送我去报到的。校门口站着几个老师,我认生,胆小躲在奶奶的背后,抱着奶奶的大腿不放。   奶奶在我的印象中,她高个子,身材魁梧,有着一张笑起来眼睛眯成线鱼尾纹也趁机跑出来的慈祥笑脸,和一双皱巴巴冬天里十分温暖的手,雨天替我撑伞,夜路替我照明,时时刻刻牵着我,时时刻刻挂着我。   奶奶有好吃都会给我们留着,比如零食,水果。记得五六年级时,有一次周末早上,我还没睡醒,奶奶就在楼下兴高采烈地叫唤着我的名字。   难得周末能睡个懒觉,我被吵醒,很不耐烦,好想把枕头里面的棉花掏出来塞在耳朵上,与世隔绝。   我假装没听到,没有回应奶奶继续睡,但奶奶的叫声越来越大,好像一定要叫到我为止。我被叫声弄得再也睡不着,烦躁极了。睡觉被人吵醒是一件很生气的事。我跳起床,鞋也没穿跳出走廊,好想对楼下的奶奶发一顿火,但奶奶一张爽朗的笑脸让我始终发不起火来。   奶奶挑着水桶,带着一顶草帽,仰着头望着我,手里高高晃着一只红色的塑料袋,话语间抑制不住地高兴:“快下来,我有好吃东西给你,快下来。”   我穿上拖鞋跑下楼,接过塑料袋。奶奶说:“我正准备到地里浇菜,下来的路上经过邻居门口,邻居家儿子刚从城市回来,我就凑热闹上前聊两句,这东西是他给我的,听说很贵,很好吃。”   我掀开袋子一看,好大一块巧克力,有我手掌般大,黏黏的,快要融化了。我问:“这是什么?”   奶奶一脸的高兴:“给我的人说了,是巧克力,放久了会融化,我拿着它就赶紧跑来给你了,赶快吃,吃不完问问子健要不要。我先到地里干活了。”   看着奶奶远去的背影,心里泛起了淡淡愧疚,我咬了一小口,很甜,甜得苦涩。   我吃了几口再也吃不下了,很腻,像咬进去的是肥肉,吞下肚子的是肥油。我问弟弟,弟弟说不要,我又不想浪费奶奶的一片好心,一口一口地慢慢吃,吃了一大半,油腻得我再也受不了了,打嗝了,因为没有冰箱,只能看着剩下的一半慢慢融化。   上初中之后,奶奶有时候在我们快要放假的下午便早早候在我家等待我或者姐姐放学归来,送上一个温暖的笑脸和问候,然后一起上旧屋,煮饭吃饭。   旧屋门前有个小地堂,还没搬走的时候,我们时常在小地堂玩耍,抛石子,跳飞机,蒙眼摸人,屋里屋外,都充满了我们童年爽朗的笑声。   旧屋的门是门闩木门,门口顺风招风,大门敞开的时候,风会不请自来,吹得新年时贴在门口上面的“利是”翩翩起舞。门口有几把小矮凳,其中一把是靠背的红木小矮凳,那是奶奶最喜欢的凳子,饭后或者闲下来,她最喜欢坐下来休息剩凉听风,放一杯白开水在旁边凉着,时不时抿一口;有时候无风很闷热,她会扇着蒲扇,她有很多把蒲扇,几乎都被我们这些没规矩的小辈玩烂玩丢了。   旧屋门口有个小洞,方便家狗进进出出,只可惜,我家从没养过狗,唯独是鸡鸭,叫嚣着大摇大摆地逛出逛入,惹人生气地这拉一坨屎那拉一坨屎,扫个没完没了。   屋另一头有间小柴房,柴房里面有口水井,以前井水特别清澈,趴在井口望下去还能看见小鱼小虾,还在旧屋住的时候,我时常趴在井边看,还淘气地朝里面扔石头,听石头落水时的扑通声。   水井四周奶奶种着小辣椒,姜,薄荷,蒜子,还有几种常用的小草药。我喜欢薄荷,喜欢那种清凉。我重感冒不好的时候,奶奶会将薄荷叶碾碎,和着刚刚煲滚的粥给我吃,这样感冒会好得快,除此以外,我还喜欢喝薄荷叶煲的猪骨汤。   旧屋虽然简陋,但是比起大城市,一花一草,空气,风,都成了原生态。   我喜欢旧屋,旧屋地势高,我喜欢在这里看日落。旁晚时分,我总是把奶奶喜爱的红木小矮凳搬出地堂,背脊靠凳背,双手枕头,双脚懒洋洋地放在矮矮的围墙上,望着天际边看美丽的晚霞。   夕阳挂在被霞光染得包罗万象的天空上,每天看到的都是不一样的景色。以前不觉得,现在回想起那真是一种很奢侈的享受。不过享受完,总要被奶奶数落几句,因为我太爱丢三落四,把奶奶心爱的凳子搬出去,赏完日落后总是习惯一起身就走,把小凳子忘记得一干二净,时常让它在外面孤零零留宿一夜,第二天被雾气拥抱得全身湿漉漉,最后才被奶奶发现搬回屋里去。   屋后是小山,在半山腰或者山顶上看日落,和在地堂看日落完全不是一种感觉。山上看视野更加广阔,除了日落,还能看见下面蜿蜒的小路,楼房泥砖房,楼顶上有人在收衣服,收晾晒的干菜,到处袅袅炊烟,鸡鸭鹅回笼叫嚣声,狗吠声,有种静看万家灯火的错觉和感慨。   虽然在山上看日落很美,但是我不太常往山上跑,因为旁晚的山看上去格外荒凉。   但是山上有很多美食,尤其是五六月份。每当那个时间段,我和姐姐特别喜欢往山上跑,摘小野果,小野果没熟透时是红色,吃起来爽脆,熟透了呈红紫色,吃起来清甜。奶奶看我们隔三差五地往山上跑,回来时总是一大兜一大兜地捧着,泼冷水地说:“两只馋猫,听说这个吃多了会便秘。”   旧屋很安宁,像与世无争的世外桃源。   爷爷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奶奶开始煮菜。吃完饭,奶奶洗完澡,就拎着电筒陪着我们回家。   刚开始走夜路,不习惯,害怕,村里四处都有狗吠声,家家户户基本都养着狗,我们一路上拿着棍子不仅提防狗会不会来袭击,还要留意路边有没有蛇在乘凉,但时间久了,走着走着,习惯了,也没那么害怕了。   弟弟说:“叶姐,前几天中午,我看见一个好奇怪的男人,他的肚子很大,比孕妇还要大。”   “大肚子,里面藏什么了?”我问。   “我只听见咯咯咯的鸡叫声,可能是鸡。”   “偷鸡呀。”我笑了,说,“亏他想得出来。那你有没有喊人抓贼?”   “谁敢喊,中午那什么人也没有,他跑得肯定比我快,我喊了万一他把我绑了怎么办,溜之大吉。”弟弟说。   奶奶说:“最近村里不大平,老是有人丢鸡鸭,还有人说一夜睡醒发现自家大门敞开,笼里的鸡鸭全不见了,偷鸡贼猖狂,闹得人心惶惶。今天上午我从地里回来路上,看见路边聚着好多人,好奇一问,是偷鸡贼偷鸡不成被人发现,留下他的自行车跑掉了,不知道是不是和你弟说的是同一个人,真应了那句话,偷鸡不成蚀把米。”   “那人长什么样子,有多高?我记得看见那个人偷鸡的时候旁边就停着一辆自行车。”弟弟叽里呱啦地说个不停。   “不知道,我回到那人早跑了,只留下一辆自行车。”   弟弟似乎已经适应父母不在身边的日子,我望着他脸上的笑,也松了一口气。   弟弟和姐姐很像,无论是头脑还是外貌。爸妈的优点都让姐弟遗传去了,唯独我没有。但是再聪慧的孩子都需要父母的引导,没有父母在身边教诲,小孩子容易把路走偏。   我和姐姐很小就懂事,但是弟弟不同,他在妈子的呵护中长大,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小康日子,他比我们任性,比我们倔强,而且还没有定性,爸妈就不在身边了,将他留给爷爷奶奶照看。一开始还好,很乖巧,很听话,慢慢地,越是长大,性子就越倔越野,学会了滑头撒谎,但是他撒谎的技术并不高明,往往能被我们一眼看破。为此,爷爷说过他,我和姐姐都说过他,他受教的样子很虔诚,但都是左耳入右耳出,于事无补。   弟弟是家里最小的一个孩子,又是男孩,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奶奶特别疼爱这个孙子,但是她温和的性格压根管束不了弟弟。   说到那个年龄叛逆的男孩,基本离不开游戏话题,而这个话题更是最让家长头疼。   父母上去不久,弟弟就迷恋上游戏,起初是插着电视机玩的游戏,后来是老虎机上的游戏,再后来网络上的游戏。   弟弟刚开始玩游戏的时候,我们没多大在意,认为娱乐一下也不错,但之后他拎回来的游戏卡越来越多,不仅放学玩,还常常玩到半夜三更,精神抖抖,要不是奶奶爬起床催他睡觉,他还打算打到天亮。他整天一门心思只想打游戏,上课盼着下课,回家不做功课,还时常带同学回家里一起玩游戏。   玩游戏,他能不管不顾,废寝忘食。这让奶奶很头疼。我们不反对他玩游戏,但是过于沉迷会让人玩物丧志,加之他年龄小,自控力约束力什么都没有,我们不喜欢他这样玩游戏,于是展开禁止行动,不让他在家里玩游戏,他倒好,明里不行,居然背着我们趁我们不在家的时候偷偷玩。我们奈何不了他。父母打电话回来,奶奶只好实话告诉远在外面的父母,但父母也只能在电话里面训他几句,山高皇帝远,这种训斥最后都是不疼不痒。   我们一家老小都在为弟弟感到揪心,头疼。有次弟弟正玩得起劲,被回来的我当场逮住,他猝不及防,我立马拔掉插头,拎起他的游戏机高高举起跑下楼。游戏机被抢,弟弟情绪变得激动起来,他追着我跑下楼,扯着我的衣服,一边噙着泪水苦苦哀求我说保证不会有下次了,一边拼命跳起来想抢回去,但是他比我矮很多,即使是跳起也够不着我。   我不相信他的保证,不会了,没有下次了,这样的话他说过N次,全都是哄人的。我看着他中游戏的毒已深,觉得好心疼,好好的一块料子就这样荒废了。我突然横下心来,将游戏机狠狠往地上一扔,砸了,“啪”的一声,游戏机被摔碎一地。   “啪”的一声,在我听来是一阵巨响,心头一震,心脏像被锤子狠狠敲了一下似的,仿佛觉得碎一地的不是游戏机,而是弟弟小小红通通的心。   是不是我太过分了,我有点后悔自己一时的冲动。   在摔之前,弟弟还知道我是他姐姐,在摔之后,他好像不知道我是他姐了,他反逆我,怒火冲冠,委屈地哭了出来,他一边骂我为什么摔了他的游戏机,一边小小的拳脚朝我不停地劈过来,专门往我的背脊打。   弟弟打我打得很痛,看来我真是把他给惹火了,但是他以下犯上,平日里把我当小斯使唤算了,现在居然动手打我。我也火冒三尺,立马窜进厨房折出一条小木棍,像妈子打我那样去打弟弟,打他的屁股大腿。妈子从不舍得打弟弟,弟弟养尊处优惯了,未受过皮肉之苦,我的鞭子挥下去,痛得弟弟大跳起来,像逃跑的青蛙,或者像在热锅上的蚂蚁,哭得更加厉害。   弟弟一边擦眼泪一边朝我吼:“我打电话告诉妈,说你打我,我让妈收拾你,呜呜呜。”   我气抽了,说:“遇到一点事只会把妈搬出来压我,学习好了不起?是男的了不起?只可惜妈现在不在,她想护也护不了你。”   “哭哭哭,你只会哭,男儿有泪不轻弹,你没听过吗。”   “我讨厌死你。”弟弟用力推我一把,然后跑上二楼,砰地关上房门,那一关门声,震得整栋楼的门窗都在嗡嗡响。   他身板小小,力气却很大,我被他推得连连后退撞到在墙上,撞得背脊痛了一大阵,我心里骂他臭小子,打人还真会挑位置。   我和弟弟经常争吵,但那是我第一次下重手打弟弟。待静下来,望着碎一地的游戏机零件,再望着手里的小木棍,我开始在想,我是不是真过分了,是不是真做错了,我不该动手,更不应该打他。   发怒的我很冲动,没理智,那时的我最像谁?最像妈子,鲁莽的火爆脾气,使唤不动叫不听,不动脑子,于是身体本能地用鞭子去解决,用武力去说话。被妈子骂多了,也被妈子打多了,耳濡目染,我是不是在不自觉中模仿着她?   我也有打人这种本能,但如果我让这种本能继续放任下去养成一种习惯,以后的我会不会有暴力倾向。   我被自己的推想吓了一跳,我赶紧扔掉手中紧握的鞭子。   我不模仿谁,也不像谁,我只是我,长大后我可不要做像妈子那样的人。   我蹑手蹑脚地走上二楼,站在门外侧耳倾听,里面断断续续传出弟弟呜咽的声音,我想敲门,想道歉,但是我有自己的尊严,我的尊严不允许我向弟弟低下头颅。再想想弟弟平日一副趾高气扬公子爷样,不道歉,挫挫他锐气也好。      ☆、过敏(一)   风吹得宿舍头顶上的铁皮啪啪响,感觉只要风再大一点,铁皮就会被硬生生地掀起。深秋,天气渐凉,昼夜温差很大,我们两周才放一次假,时间赶不上变化,好多同学还没来得及带棉被,气温就开始下降了。   秋冬交替,是最容易受风寒。   我只有一张薄薄的毛毯子,盖起来勉强暖和,但和我同铺的女生就一张单被,晚上冷得蜷缩成一团,最近还感冒了,我俩商量晚上两张被子叠回一起盖。   晚上睡觉,盖在同一片被子下,我俩紧紧挨着。同铺睡姿不安分,有卷被子的习惯,一整夜,我中途被冷醒过好几回,被子盖上了又被扯去,盖上了又被扯去。   第二天醒来头晕坨坨,换我感冒了。我头重脚轻地去上课,课堂上,睡意卷席而来,不停地打哈浪。课间上厕所,前脚刚刚踏出门口,不知为什么,眼前突然一阵黑暗晕眩,有一瞬间全身像失去知觉般,我贴在墙边,闭着眼睛缓缓,睁开时,眼前明亮了,状态恢复了正常。   “还没睡醒吗?”不知道是谁在说。   走廊上照旧站着一排男生,他们背靠着栏杆,声音一出,好几双眼睛都齐齐刷刷地盯向我,其中欧净文也在。我抬头望去,一排人中偏偏撞上欧净文的目光,他望着我,嘴角扬起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   他的目光对我来说很敏感很灼热,我觉得我的脸霎时像被煮熟了般,在滚滚发烫,而心底的热潮也在波涛汹涌地翻腾着,似乎整个人要燃烧起来。我尴尬地笑笑呵呵,然后仓惶低下头逃进女厕。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对欧净文特别过敏。   他有转笔的习惯,我留意多了,不知不觉也学会转笔;他想问题的时候总习惯拨弄那头短发或者挠头;他的笑声很傻,呵呵呵的拖得特别长。   我在意他的一举一动,在意他的目光,在意他的笑,在意他的烦恼,找不着他身影的时候,我会着急四处寻找;但当找着时,会立马移开视线,怕被对方发现自己在留意他,之后假装有意无意地瞥他一眼,那样小心翼翼,不让人察觉。   我就一直保持这样在他身边转悠,默默地神不知鬼不觉地看着他。   月考试卷发下来,看着红色的分数,与心理目标落差大,心里不平衡,很多同学都会做出类似发泄举动——将试卷收好,眼不见为净;或者认真审阅试卷,找错误的地方;再或者将试卷揉成一团;甚至偏激点的,将揉成团的试卷直接扔垃圾桶,或扔地上踩上几脚。   欧净文属于将试卷揉成一团的类型,但是没有想象中偏激。他将试卷捏揉成一团,紧紧揣在手心几秒,然后摊开抚平,拎着皱皱的试卷静静地坐下,或者借同学的试卷看,对比,擦漏补缺。   他揉试卷的那一幕恰巧被彩虹看见,她拍拍我的肩膀,好不避忌地用食指指了指低头看试卷的欧净文,说:“我好不喜欢一考砸就把试卷捏成一团发泄的男生。”   我赶忙拍了一下彩虹的手指,做出嘘的手势:“小声点,被听到多不好,以后说话就说话,别指着人家说。”   “你怎么老像做贼似的。”彩虹说。   不是我想做贼,而是对于那一个人很过敏。我问:“为什么不喜欢?”   “自己考出来的成绩自己接受不了,还要拿无辜的试卷发脾气,这一类人很差劲,而且这类男生婚后最容易有暴力倾向,或者潜伏着暴力倾向。”   “切”我笑她,“你也太能扯了。”   “别笑,这问题很值得思考。”   彩虹望着欧净文,继续说:“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经常盯着你这个方向看。”   我愣住了,背脊一阵发凉,我听错了么?说:“我周围人那么多,你也是其中一个,你怎么知道他在盯着我?”   “他的目光是在盯着你,平常我不是经常转过脸找你聊天或者讨论问题吗,我转一次就撞见一次,转一次就撞见一次,我还发现比这更有意思的事,每当被我撞见,他就会立马移开视线假装什么事也没有,好像见不得光似的。每回让我碰见,我都有种冲动忍不住想要问他究竟在看什么。”   我木讷地张着嘴巴不说话,因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我原本就对这个人发烧敏感,彩虹告诉这个事情,我又惊又喜又怕又紧张,心脏扑通扑通不规律地加快跳动,只觉耳朵发麻,手心发凉,心里面矛盾地想着:他对我有意思?他像我留意他那样在留意着我?会不会是我一厢情愿想多了?可能人家恰巧望向我这个方向被彩虹撞见了,但哪来那么多恰巧?   彩虹嘴角坏笑,突然凑到我耳边,目光锐利地盯着我,似乎想透过我的身体望向我的心脏:“我感觉他好像对你——”她没说下去,只是在笑。   我好想抓住彩虹的手寻根问底地探个究竟,从什么时候起,什么样的眼神,望了多久。问吧,但怕她想多,发现我喜欢欧净文,她会调皮地从中作梗。不问吧,心脏像被成千上万只蚂蚁咬般抓狂难受,这是多好的机会啊,现在不问以后就不能顺水推舟回到这个话题上了,正所谓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   我面无表情,实则内心小鹿乱蹿,又惊又炸,但潜伏在内心低处烟消不去的自卑感汹涌了上来。   他是谁?殷实的家境,儒雅的外表,像王子般降临于被簇拥的人群堆中。   我是谁?我只不过是一个被命运眷顾暂时迷途在快班的小丑,自卑,不起眼。   我们同路不同道,我们有着天壤之别,一个阳光烂漫,一个沉默寡言,他注定飞跃,我注定平凡。   看着彩虹坏坏的笑,我也忍不住自悲地笑笑,很平静地说:“我终于领教你丰富的想象力了,不过有句话说得好,你不留意别人怎么知道别人在留意你,依我看,他很有可能是在盯着你,你想呀,你那么漂亮,性格那么阳光,没追求者才怪。”   “你能不能说的再扯点。”彩虹捏着我的手背。我痛得求饶。   彩虹松开手,托着腮说:“我和他以前一个班,要是有火花早就擦出了。不过也是,走廊一族的男生都很神经兮兮,发情那样每个课间都挤在走廊看美女,看见漂亮点的还吹口哨,欧净文跟他们混在一起恐怕也被传染了。”   我轻叹一口气。一整天,我都在想着这一件事,又惊又喜又害怕又自卑,矛盾集合体,课堂完全听不进去。我不想再这样浪费时间下去,所以在下一节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去听课,本来就比别人慢半节拍,再不听课,就算老师不赶自己也不好意思再呆在快班。   但是下节课偏偏是数学课,我最偏的科目。幸好老师安排自习,因最近课程太赶,还有很多知识点同学们还没有消化掉,给时间我们消化。数学课分为两种人,一种能听懂,一种听不懂,没存在半知半懂,这两种人上课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紧绷着神经听课,一字之差差之毫厘。老师突然说自习,全班同学的神经霎时放松了下来,一阵小起哄,起哄之后的教室,安静得只有翻阅书本的声音。   我一边翻书一边做习题,整页下来,十道题有七八道不会。我问彩虹,彩虹摇摇头:“举手问老师,老师好像在后面走动。”   “算了,我自己再磨磨书本吧。”我不自信地说。   彩虹继续怂恿我:“举手吧,我也想知道这道题的解法,无所谓,咱俩一起听。”   我被她怂恿得心思思,就举起手来,不一会,我看见一对皮鞋停在我的身边。数学课当然是数学老师在,我望也不望,就用笔指着不懂的题目说:“老师,这道题怎么解。”   老师看着我的练习题本沉默一阵,之后一声“哎呀”把我弄蒙了。这不是数学老师的声音。我好奇地抬头,居然是杨老师站在我的身边。   严老师一本正经地说:“数学我不懂。”   笔差点从我的手上滑落,我吓一跳,随口而出:“老师,怎么是你?”   以我为中心,周围响起一阵压抑的笑声。我很尴尬,想想在笑话我的人中有欧净文的笑声在,更加尴尬了。我求救地瞅瞅彩虹,彩虹别过脸去偷笑,好不讲义气。   杨老师继续说:“数学老师有点事,叫我帮忙看看班,老师不在,不会的题目可以和周围的同学多交流交流,大胆点,前后两桌四个人,一个人一个看法,就会得出了四种观点,当然里面的有正确也有错误,不过讨论了,就进步了,思维了扩宽了,不仅学习,还可以交到好朋友。”   问问题不成,反过来被教育了一番。   班会上,杨老师说重新调整座位。   我和彩虹分开了,好不容易在班上有个好朋友,一下子又隔远了,我好无奈,好寂寞。   我的新同桌是一个勤奋的女生,每科的资料书练习本都比我多。她叫巧巧,和她的名字很不搭,看上去很肃穆,给人一种难以让人接近的感觉,加上一双细细尖尖的眼睛,看上去很凶,其实她不凶,只是脾气有点暴躁。   相处几天之后,我发现我和她真是八字不合。她是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人,而那时的我又是一个不懂忍让,不懂掩饰,喜恶表现得十分明朗的人。   我们相处得不是十分愉快,而且有一件事让我感到不舒服。      ☆、过敏(二)   我们相处得不是十分愉快,而且有一件事让我感到不舒服。   我的书本被书架框着摆在课桌上,找书很方便,巧巧的也是。凡是做习题遇到不懂的知识点,巧巧就会翻书,不过她翻书不是翻她的书,而是是我的书,很没礼貌,不问不打招呼,“嗖”的一下伸手过来就把我的书本抽走,归还时还随便一扔。一节自修课,她来回抽好几回,整晚自修下来,我书架上的书被抽得歪歪斜斜,都不知道被我整理过多少回,而她书架上的书,整整齐齐地摆在那里,像一尊被人欣赏的花瓶,不舍得动。   我是一个爱书的人,我不允许我的书本出现一条皱角,我认为这才是一个爱书的人对书的尊重。同时我也是一个爱整齐的人,见不得自己的东西乱糟糟。   因为是新同桌,打好交道要紧,所以刚开始我并没过多在意,还在想肯定是我书本作了她没有作的笔记,就由她去。   慢慢,我发现事情不是我想象中那么简单,她自己好像并不懂得麻烦人家麻烦多了要学会收敛,反而麻烦人好像成为了她的习惯。   我忍不住问她:“你的书本明明在你唾手可得的地方,为什么平时翻书你总是喜欢翻我的书?”   巧巧笑着说,毫不避忌,似乎在说着一件很平常的事:“小学时,每学期发新书和资料书我都会用报纸包得美美的,到学期完再拆看,还和新书一样,我很爱新书,书本在书架上抽出来□□去很容易弄皱,而且还会弄乱书架上的书,整理来整理去很麻烦。”   因自己爱书就使用别人的书,自己不麻烦却给别人带来麻烦。听完我有点火飙三尺,但还是压抑着想爆发的小火山,意有所指:“其实我和你一样也很爱书,不想弄皱书。”   我的暗示,我以为她会领悟。但是我又想错她了,她依旧我行我素,将我的书抽来抽去。   你爱翻就翻吧,只不过是书,我忍忍就是了,我也不想和她闹僵,淡淡地对她说:“以后拿书放回来要归位。”   她点头表示明白,后来借去的书也放回了原位,只是让我好心寒,放了好过没放。她完全不顾我书架的死活,也不顾我书架的面容,放得好乱好难看,还有一本在放回的时候“撕”地弄烂了,我绝望地想到一句话——自己的东西是宝,别人的东西是草。   我整理书本整理烦了,直白地同她说:“以后别翻我的书了,自己的书当摆设保护得好好,居然把别人的书用烂。”   她终于会看别人的脸色了,沉默了一会,小心翼翼地问我:“你介意?”   她终于说出了我的心声,我毫不客气地回答:“介意,从一开始我就很介意,你没留心过吗。”   她的脸色像打了鸡血一样难看,沉默一会,说:“我前任同桌就不会介意我这样,而且还很赞成我,说我好学。”   “我又不是你前任。”我的情绪有点激动,她好意思说。   之后我说了一大堆我不喜欢,还挑她的毛病,自私、自我、不会考虑别人、也不会看人脸色。我和她吵起来了,吵了一会,她觉得幼稚不想吵了,沉默了,之后就不做声了。我也沉默了。   没有彩虹在身边,周围都是不尽人意,让我心情很堵塞,但更让我堵塞的还有一件事,夹着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彩虹和蒋如意成同桌,欧净文坐在她们的身后。   蒋如意短碎发,白皮肤,米五的身高看上去亭亭玉立,带着一副全框眼镜显得文质彬彬,她的性格分外文静内敛,有着我们这个年龄没有的成熟和疏离,她笑起来很甜,小眼睛眯成弧形,很迷人,像一现的昙花,但不笑的时候,眉宇间增添了几分忧郁和谦卑。   她的成熟、谦卑、忧郁何来?   她全身给我一种很熟悉的感觉,穿透过她仿佛能看见我自己的身影。所以我时常在想,她应该是一个有小过去的人。   但她和我截然不同,在现实面前,我表现得很无力,能力有限,头脑有限,她表现很上进,能力无限,头脑无限。她很优秀,成绩优异,期中试稳居前列,成为各科老师,班级上好多同学心目中的佼佼者,她的坚韧,像寒冬腊月凌寒傲放的红梅,更像野火烧不尽春风烧又生的小草。   我以前没想过,如此优秀的女生将来有一天会成为我的“眼中钉”。   和欧净文合得来的女生不少,我都没放在心上,唯独蒋如意,让我不禁在意。   别看她安安静静,和欧净文闹的时候很放松,完全看不出她是个安静的女生。欧净文和蒋如意的关系,在周围的小圈子里,仿佛已成为大家心知肚明的事,只是明面上没有戳穿。   我现在才发现,原来她也是一个爱笑爱说话的女孩,还笑得那么甜那么美,而能让她笑得那么开心的男生居然是欧净文。总觉得很讽刺。   我忍不住要留意那边的动静,虽然中间隔着两个小组,但我还是看见他们经常在课堂传字条,甚至看见欧净文望着字条傻笑;他俩似乎有着说不完的话,连课间也舍不得离开座位上厕所。   在他俩的周边,慢慢形成一个这样的氛围,只要他俩在一块说话,周边的同学就会自动自觉开启不打扰模式,不充当电灯泡。   我讨厌这样的氛围,每每看到这样氛围,我的心就会痉挛一阵子,生气,难过,伤心,醋意大发,一窝火的负面情绪涌上。尽管心里多么不痛快,但我都不流露于表,依旧冷冷面瘫一个。   他不是我什么人,我也不是他什么人,我凭什么生气,难过,当我站在这个角度去想时,我觉得自己自找烦恼。   可是思想这种东西原本不受我控制,导致我做事情的时候情绪失控:做习题,写字写着,欧蒋欢笑的画面突然钻进我的脑海,我会心生怒火,失控地在习题页上划上一下长长的笔线,然后用笔尖猛戳戳练习本页发泄;我洗衣服,洗着洗着,她俩又突然钻进我脑海,我把他们当成衣服,猛搓猛洗差点搓烂。   晚上,在回宿舍的路上,我跟在彩虹身后,看她自己一个人郁郁不闷的背影,我追了上去,像哥们那样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大步流星地走着。   彩虹瞥我一眼,叹口气:“哎,要是如果咱俩还是同桌该有多好。”   “你就在为这个唉声叹气,苦恼?”我说,“我看你和蒋如意相处得挺好的,而且蒋如意学习很好,对你来说她就像一本活的资料书,还不满意吗?如果我是你,我就很知足了。”   彩虹是个天性乐观的人,满肚子的幽默,同桌时常常把我逗笑得肚子痛,脸笑抽筋,很少见她像现在这样挂着一张苦瓜脸,唉声叹气。   “成绩是好,不过和我不是同一条平衡线上的人,和一些不是同一条平衡线上的人成为同桌,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彩虹说:“如意上课从来不听课,不是看课外书就是发呆,而且最近和后面一桌的欧净文很聊得来,她俩上课经常传字条,也不知道在传些什么,神秘兮兮,弄得旁边的我想专心也专心不了。想当初和你同桌,我学习还能专心,因为你也很专心,我俩都专心,现在,好苦恼,直接跟她们说适可而止吧总觉得莫名其妙不合适,以后肯定会尴尬。现在我只能要求自己更加专心,我期中考的成绩本来就不好。”   彩虹继续说:“上课不专心的人考得好,我们这些上课专心的人却考不好,突然好悲观,学习这种东西好像是先天性基因决定的,那些后天性努力的人怎么追也追不上。”   我一直憋着很想问一个问题:“彩虹,你说欧净文和蒋如意上课经常传字条,她俩会不会擦出火花了?”   彩虹说:“我想是的。”   “你好像很肯定的样子。”   “直觉吧。他们上课传字条,如意总是会盯着字条看好几遍、傻笑,是夹着一种特殊甜蜜的傻笑。他们两个聊得很好,上课传字条,下课也会说话,我上完厕所一回座位坐着,他们就不聊了,突然我油然而生出一种当了别人电灯泡的感觉,郁闷死了,觉得我回我自己的座位都不好意思了。我还发现欧净文看蒋如意的眼神和看我的眼神完全不一样,看我就像看陌生人,看蒋如意就像看熟人。除了这些,其实还有很多小细节,我也不想在背后多说别人。”   他们俩果然有事,我感觉自己的心好像被掏空了一样,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我真希望我听到的都不是真的。只不过是偏了位置,那么快,蒋如意便插足了进来。   我叹口气,自言自语咕噜:“是呀,咱们还是同桌该有多好,要不现在坐他前面的那个人不是蒋如意,而是我了。”   彩虹说:“以前我很少见蒋如意笑,虽说她叫如意,但她的人生一点也不如意。”   难得彩虹今晚多愁善感,她继续说:“小学的时候,我,马可瑛,还有一个朋友和蒋如意都很要好,在学校穿一条裤子周末出去玩也要约在一起的那种。有一次周末,我们提议去如意家里做功课,去了才了解她家里情况。她有三姐弟,她最大,后面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她爸是工作族,很忙,管孩子做家务都交给她妈,她妈是家庭主妇,有着严重的重男轻女思想。”   “她妹还小,她弟只差她两岁,活无论轻重她妈都叫如意干,从来不叫她儿子帮忙。那天我们去了她家,就呆在她的房间里做功课,有朋友在,她妈一点面子也不给她,叫她打扫卫生洗衣服做饭,一点时间也不留给她来招呼招呼我们,她忙完了,终于有空暇给我们倒杯茶了,一不小心摔烂了杯子,她妈就当着我们的面指着她的脑袋直骂,真是一把恶毒的嘴巴,什么话都能说出来,且当我们还看见,她的弟妹就在隔壁房间玩耍看电视,哎,搞得我们三个杵在那里不知所措,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尴尬死了。”   彩虹叹气:“你说,妈都是从女生发展来的,女人何苦为难女生。这样的家庭很可悲,会把一个人的天性给毁掉。幸好我爸妈不是那样的人。”   难怪她的眼睛里面总是含着忧郁,难怪她比同龄人看上去多一股成熟的魅力,原来是这样的原因。   “是呀。”我不禁对她心生怜悯,同病相怜。我深深叹口气,说:“那欧净文能让她笑得开心,也许是件好事。”   彩虹看我也叹气,把我推得远远,说:“情绪也能传染,你离我远点,等一下我把我的悲观传染给你不就糟糕了。”   她时常把神经病挂在嘴边,现在我也笑她神经病:“我最近也不怎么好过啊。”   “怎么了?”彩虹关心问,“是不是和新同桌有矛盾。”   “你怎么知道?”   “猜的。”   “你猜对了。”   “说说看。”   我犹豫。   “你还信不过我?我又不会讲出去,有些话憋在心里面久了会憋出病来,我现在愿意做你的垃圾桶,难道你还嫌弃?”彩虹嘟着嘴说。   “我和她是真真的合不来,说话说不到一个点上,做题也做不到一块,而且不只是我,就我旁边的圈子也好像和她格格不入。”我心里的那个憋屈呀,犹如滔滔不绝的黄河水,汹涌澎湃地涌出来,“我和她现在都不怎么说话。我不想和她说话。”   彩虹听后好一阵才反应过来,感叹:“看来,我还是很幸运。”      ☆、过敏(三)   回到宿舍,我简单洗漱后爬回床上,盖上被子盯着铁皮发愣。外面伸手不见五指黑,凉风阵阵吹,里面猪肉色灯光昏暗,风吹不进,闷热。   我探头望了望蒋如意的床位,她床铺摆设整齐,被子叠得四四方方,还没回来。   晚睡时间,生物钟的身体却没有一丝困倦,只觉得胸口好重好重,心好累好累,我深叹了一口又一口气,仿佛只有叹气才能将我胸口中的郁闷排遣出来,才能让我的胸口减轻负荷。   我失恋了,我该死心了。   多好笑的一件事,多讽刺的一件事,我还没表白就已经失恋了。   蒋如意比我辛运,有个好头脑;我软弱自卑,我俩心理上的差距明显着,我不是她的对手,或者我们根本就算不上对手,再或者我根本配不上做她的对手。   体育课上,上半节做运动,下半节自由活动。   彩虹和贺梅在树荫下的石梯子坐下,我也挨着彩虹坐下。她们在进行无内容的无聊对白。我托着腮望着球场里面的欧净文发呆。   欧净文穿着一件白色衣服,看上好像一个弱不禁风的纸人书生,风吹会倒,雨淋会病。篮球是一项合作性强讲体力论速度的运动,他不适合这样的运动,在篮球场上追着蓝球玩玩还行,但要真正比一场赛他绝对是个门外汉。   那他合适什么呢?自然是儒雅的诗意和儒雅的画意,甚至我还可以想象得出,他临窗而读的画面有多吸引人。   前面阴凉处有同学在打羽毛球,贺梅想加入,拉上彩虹做伴,彩虹懒得动身,她用手臂撞我,说:“有两美女坐你旁边不看,净爱发呆,别呆了,和贺梅去打羽毛球,羽毛球不是你最爱吗?”   下午的太阳很猛烈,人的身体也会变得很懒惰,我望彩虹一眼,眼皮半垂着,像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微风轻轻拂过来,调皮地撩动了大家的头发和衣角,微风的凉意更增加了人的疲倦。   我说:“太热了,我不想动。”   彩虹不去,我也不去,贺梅只好作罢,我们三个人坐那儿继续发呆。   没有什么好看的,我们只好盯着篮球看,彩虹说“男生太嫩了,打篮球像打架似的”。贺梅接她的话“这话说得好像自己很在行似的”。她们一人一句地说着,一会儿评论男生们的衣着,哪个好看,哪个不好看,还有人穿出了憨豆先生的味道;一会儿评论身高,矮的总抢不着球,在球场上起到充数作用;一会儿评论跑姿,看谁跑起来像唐老鸭尾巴甩呀甩——   我在旁边听着咯咯咯笑不停。   当我再将视线转回球场里看欧净文的时候,我发现队伍中没了他的身影。他或许累了,退出了,一个人站在篮球架下撩起白色T恤擦汗,他白色的皮肤泛着运动后健康的红晕,微微喘着粗气,汗水沾湿了他T恤,紧紧贴着背脊。在太阳底下,他矫健修长的身材和他的影子成反比。   他在那站了几十秒,随即转身往这边走过来,在离我不到三四米近的地方坐了下来。他坐下来也没闲着,一边擦汗,一边不停地拍打着大腿小腿上的肌肉,目光180度扫视周围一圈,最后落在篮球场上,但他的目光是定格的,不像是在看球友打球,而是像穿过篮球场在看什么。   我也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篮球场对面,蒋如意和马可瑛在大树下的草地坐着,远远看她们脸上的表情很开心,有笑,有瘪嘴,有追闹,那边的风吹得好猛烈,吹乱了她们的头发,吹乱了她们的衣服。   我轻叹一口气,同时,被身边的彩虹吓一跳。   彩虹往我身上一靠,视线越过我望向欧净文,招招手,提高嗓子喊:“喂,欧净文,怎么这么快就下场了,我这三个女生还正打算给你当啦啦队喊加油。”   我背脊挺得直直,一边紧张不知如何是好,另一边感慨,前后桌真好,关系变熟悉了,玩笑也能隔空开了,为什么和彩虹同桌的不是我而是蒋如意。   “是吗。”欧净文笑笑,干脆坐近来,坐近离我身边三个拳头不到的距离,说,“你们在这坐了那么久,早不加油晚不加油,偏偏这时候想加油,开我玩笑吧。”   彩虹装傻:“你怎么知道,好聪明,不过有时候装糊涂更绅士。”   他们都笑了,可我笑不起来。   欧净文坐得离我那么近,近到他运动后全身散发着热气我都能清晰感受到。当时的我像被布条裹得严严实实,全身紧绷着,四肢麻木不敢动弹,周边的空气好似被抽空了一样,停止了呼吸,脑袋也停止了运行,只剩下一片空荡荡的惨白。   她们继续说话,连贺梅也加入其中,我只顾着紧张,连她们在说什么笑什么我都没听清楚,更别谈插话。   其实我很想和欧净文交个朋友,但是当欧净文就在身边时,我却像丢了魂那样,我紧张得哑巴了。他不就是一个人吗,我也不清楚我为什么见了他会紧张得要命。   因为紧张,我不知道错过了多少好戏,只见彩虹哈哈哈大笑完,站起,双手放在嘴边成喇叭状,毫无形象地朝对面大喊:“蒋如意,马可瑛,蒋如意,马可瑛。”她一边叫她们过来,一边用手指着欧净文像在说欧净文在此。   听到蒋如意,我的魂回来了。我诧异地望着彩虹,心里暗暗骂叛徒,可一想她根本不知道我的心思,我又没理由怪她。   远处的蒋如意和马可瑛正往这边慢慢走过来。   我好想知道当蒋如意朝这边越走越近时,欧净文会是什么表情,目不转睛盯着,羞涩,小激动,还是期待?   我扭脸想偷窥一眼欧净文,意外竟撞上他的视线。他没有盯着蒋如意,看她离这还差几步,也不是在看捣鬼的彩虹,而是在看着我。   他居然在看着我,他居然在看着我。   我一时反应不过来,就这样和他对视着,几秒后,他不好意思起来,想笑,赶忙移开视线,望向别处。   他这是什么意思?   他这一连串带有暧昧气氛的动作,让我蜷缩在被窝里想了好几天,我可以想多吗,我可以误会吗?可是转念一想,我与他对视的时候在发愣,谁都有发愣的时候,那时他正好在发愣呢?   蒋如意还没来到,体育老师集队的哨声不识时务地响起了。   在同桌和蒋欧之间,我头疼至极,烦恼至极,心里堵得爆棚。   老师提倡我们写日记,无可发泄时,我想起了写日记,把心里的堵塞、秘密、烦恼全写在日记本上,在日记里面尽情倾诉,写下我一厢情愿想表白的心情,写下我想说却不敢说的话,写下我想做却不敢做的事情,写下我梦里才能实现的事情——   所说,所想,所听,所闻,通通塞进日记里,自由,轻松,肆无忌惮,那样真,那样纯,日记是无声无色永远默默当你听众你的朋友。   我以为我和巧巧会一直处于这种沉默关系中。但是不在沉默中爆发,就是在沉默中死亡。   体育课之后,是语文课。上课铃响响了好一阵,也不见巧巧回来。她终于回来了,却拍拍我的肩膀说:“杨老师找你。”   杨老师这时候找我,会是什么事,我纳闷着朝级室走去。   级室里面只有杨老师一个人在,静悄悄一片,他坐在座位上等我,看见我来了,托托眼镜,问了一句让我摸不着头脑的话:“最近是不是有什么烦恼?”   我有没有烦恼和你找我有什么关系。我木讷,摇摇头:“没有。”   “听说你和同桌闹矛盾了?”他问。   我没有作声,心里知道了怎么一回事。   “课间巧巧来找我,说你们闹矛盾了,要求我偏位。”   我愣住了。杨老师停顿了一会,看我不做声,又继续说:“她说你总是喜欢说她的缺点,净挑她的刺,你看不惯她,是不是有这样一回事。”   她不但自我,还会恶人先告状。我突然有种被别人从背后狠狠捅了一刀的感觉,身体一阵冰冷。   我冷笑:“她这样跟你说的?”   班主任点点头。我心里顿时升起一股火,但保持沉默。   他试探我:“你有什么想说?人与人相处肯定会有矛盾,化解矛盾有很多方法。我知道你们这个年龄最好面子,如果你们拉不下面子,我可以做中间人帮你们调和,要不要现在就把巧巧叫过来。”   “不用了。”我说,“我这个人说话向来直接,不懂婉转表达。她缺点是有很多,我是在挑她的刺,她说的都是事实;我没办法和她友好相处,我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这是调解不来的。”   老师望着我,问我:“那只能分位?”   我淡淡回答:“既然她已经闹到你这来了,老师就按照她的意思办了吧,我也想赶紧分。”   “如果分位,你希望和谁成同桌?”   “彩虹。”我斩钉截铁。   “彩虹不行。”他一口否决,干脆利索,“还有没有其他人选。”   我很失落地摇头:“那老师安排吧。”   杨老师:“那你先回教室,容我想想该怎么安排。”   过后我回想起,我才明白班主任说“彩虹不行”的意思。   彩虹是个语文英语高手,偏科数学,杨老师看重彩虹,不愿彩虹落伍,便把她安排在名列前茅的同学当中——蒋如意欧净文,好取长补短,而作为差生的我只会拖她的后腿,当然是能把我推得越远越好。老师真是用心良苦啊。   回到教室,我一声不吭地坐下,巧巧也一声不吭,好像刚刚那件事从来没发生过,大家把大家当空气,能忽视就忽视,我们都在静静地等待老师的安排。   大概几分钟后,老师凛冽地走进教室,在全班同学几十双的眼睛下,立马安排了我和巧巧的去处,还借机上了一节大道理课,做人要圆润,有心胸,别老说人长短,同学之间相处要懂礼让,不该鸡蛋里挑骨头。   偏位,我以为他会用课间几分钟低调处理,没想到把我们当成反面教材,堂而皇之地给全班同学上了一节生活课,虽然没有点名道姓,但大家明里暗地都知道是在说我和巧巧。那种感觉很讨厌,就像在大庭广众之下脱光衣服被别人羞辱。   难道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我望向巧巧。   巧巧见我望她,她不好意思地说:“我只想偏位,没想到老师他——”她说不下去,看来比我更加反感,直接趴在桌面上,用书本捂住脸,好像挡住脸就能挡住一切羞。   我不在乎谁的看法,但是唯独在乎欧净文的,他可不能误会我是那种爱说三道四,斤斤计较,净挑别人毛病的人。   我被分到彩虹隔离,和舍长马可瑛成为同桌。老师太看得起我了,居然让我和马可瑛做同桌,马可瑛不仅成绩优秀,而且性格温和,对谁一视同仁,谦虚有礼,她无可挑剔,完美,只是唯一让我介怀的是她和蒋如意是好朋友。   我既高兴又害怕。高兴的是离欧净文的距离近了,害怕的也是离欧净文的距离近了。我想呐喊,天呐,我以后天天抬头都可以看见他和蒋如意传字条ai昧地笑了,叫我如何是好,真想一头撞死在墙上。   彩虹就在我伸手能够着的距离,我初来乍到,彩虹笑盈盈地伸手过来,当我还木讷着她想干嘛的时候,她不满意地甩我一个眼色:“这就不够意思了,手都伸出去那么久。”我接收到信息,恍然大悟地伸出手去迎接她,和她握手。      ☆、过敏(四)   偏位过来,我发现事情并没按照我的想法进行。   欧蒋上课传字条的次数居然变少了,欧像成了被动一方,蒋成了主动一方,蒋递字条给欧,欧看过后有时回复,有时不回复,我心里偷偷想,难道是期末快到了,欧突然想起努力学习?更让我觉得好想笑的是,有时候我转脸问彩虹借东西,不巧撞上他们递交字条的情景,我发现欧看我的表情很古怪,惊愕,不知所措,难为情,好像思想还在进行着激烈的斗争,纸条要不要接,接过后要不要拆,要不要回复,回复了要不要递出去——他每一个多余的动作,多余的眼神,我都细细看在眼里,有时候我真的想歪了,认为那是一副怕我要误会的表情,好在我刹车刹得及时,停止了自己无穷尽的钻牛角尖。   元旦,学校举行元旦晚会。   晚会那晚,我们聚集在舞台前面。   舞台前是一块空草地,挤满了高中部初中部的学生,学生们在交头接耳,老师在维持着现场纪律,大音响在试音,一片闹哄哄。冬天的夜黑得快,黑得浓,除了附近的几盏路灯,舞台上的白炽灯霓虹灯外,周围都是黑漆漆一片。   到处一片嘈杂声,我们在一片闷热中等待着晚会开始。   每班队伍是女前男后。我身高高,高的人只有站队尾的份,所以我坐在女生队伍的后面。等待特别闲,我抬起头,天空的云层特别厚,没有月亮,只有几粒不明亮的星星在努力地闪烁。   在我观摩天空的时候,身后嘈杂男声中突然传来欧净文熟悉的声音,好清晰,像在耳边响起般,我疑惑地回头,看见欧净文和刘峰插队正坐在男生队伍的前头,离我半米近的距离。   我表面什么表情也没有,实则吓了一大跳,心脏扑通扑通往上蹿,像要从喉咙跳出来,如果有扩声器,那听起来肯定像打鼓。   按身高,男队里他一般排在中下,怎么突然跑上来?我低头拨弄着指甲,心里犯咕噜:离我那么近,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换位?所有人都巴不得往上面坐,离舞台近点,最后的位置哪个女生愿意和我换。当我正在紧张地绞尽脑汁想着的时候,突然有人提着凳子从上面走下来,在我旁边空位置坐下来,我闻到一股淡淡的洗发露香味和听到一把我再熟悉不过再敏感不过的女声音。   我又抬起头来看,果然是她,蒋如意。   她淑女地坐在椅子上,回过头向欧净文打招呼。   难道他们两个约好了吗?   我回头望一眼欧净文,再打量一眼蒋如意,不料正好碰上蒋如意转回含着笑意的目光,我不得不笑笑回应她。   蒋如意笑着问我:“我能不能坐在你旁边。”   “你问得真逗,这地方又不是我的,你爱坐哪都可以。”我停顿一会,之后有心装无心地说,“不过你好奇怪,晚会很难得,为了能更加看清楚晚会的表演,大家都想方设法地往前面坐,你居然从前面跑到后面来,”   蒋如意礼貌地笑着,没有回答。她笑得眼睛眯成线,气质,内敛,文静等一系列美好的词语均在她漂亮的脸上浅显。   她坐下来是因为欧净文在,尽管我知道答案,但我还是期待她的回答。不过是呀,别说交心,我连她的朋友也算不上,她怎么可能会回答。   我继续说:“你喜欢后面,我喜欢前面,你应该早点跟我说,我可以和你换座位,其实我很想坐到前面去看晚会。”   “不好意思,我的座位应该被别人坐去了。”   说完就再也没有说话了,无话可说,我再次默默低下头,或者和前面的女同学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整个初一,我都是那么倒霉。我像深山里的猿猴,在心里无尽地呐喊,发出悲嚎。   一整晚的晚会,节目多姿多彩,台上热情奔放,台下欢呼不断,掌声如排山倒海般,冬天的冷几乎销声匿迹。我很想努力专心地看表演,但还是心不在焉,因为我的身边坐着两个让我从头到脚都感觉很不舒服的人。   我不想听到他们的谈话,但是离得近,声音就像看不见的夜风,“嗖”地往我的耳朵里钻。   他们的谈话内容很广阔,来自四面八方东南西北,天上飞、地下跑、水里游的都谈上了,一会是学习上生活上的趣事烦恼事,一会是身边哪些朋友干了哪些好笑的蠢事,一会是评论晚会的表演,哪个不好看,哪个好看,哪个小品幽默。叽叽歪歪有一搭没一搭地畅聊。   他们似乎没有话题,又似乎有说不尽的话题。   虽然话题很平常,和普通朋友没什么区别,但欧净文说话相当幽默,常常能把蒋如意逗笑,有时候她笑得肚子疼合不拢嘴,有时候笑得她支撑不住身体直接趴倒在我的肩膀上来,在我耳边笑不停。   蒋如意你不知道你的笑声有多厉害,比超次声波还要刺耳,我的耳膜都在出血了。我表面一副无害样,内心其实在抓狂:离我远点,离我远点,离我远点。   看着平日里文文静静的蒋如意被逗笑得毫无形象,差点摔下凳子出丑,我好妒忌,忍不住回头望一眼“幽默高手”欧净文。刚转回头,让我感到措手不及的是,他和蒋如意在谈笑风生,但眼睛却在盯着我看,他的眼神是深邃的,闪着光芒的,像黑夜里的一团小火焰,灼烧着我。   被我发现他盯着我看的整个过程中,他的目光没有打算从我身上移开的意思,眼神相交时,更没有躲闪或者丝毫尴尬,让我突然萌生出一种可怕的想法,他看着我似乎已经不是一小会儿了,而是更长时间。   我背脊一阵寒气袭来,我猛地打了一个冷颤,全身鸡皮疙瘩都耸起,我慌慌张张地转回视线,心情一时半会难以平复,深呼吸再深呼吸,想在最短的时间内调整自己心态。   都不知道,我有多么渴望想要离开这里,耳不听为净,眼不看为净。   走不了,我干脆转换注意力,装作一副若无其事被晚会精彩表演吸引住的表情来,别人站起来我也跟着站起来,别人笑我也跟着没心没肺地笑,别人欢呼我也跟着欢呼,别人鼓掌我也跟着拼命鼓掌。可是实际上,什么千手观音,什么瑜伽舞蹈,什么荷塘月色,小品,街舞,时装表演,老师们的特别表演恰恰舞,我都提不起兴趣来。   我以为我这个晚会过得无比艰难,分秒如年,但不知何时,耳边好像少了好多杂音,清净了许多。   蒋如意不笑了,安静地在看晚会,我在想,她俩终于难得地安静了下来。我机警地竖高耳朵倾听了,好几分钟过去,还是没有他的声音。我按耐不住好奇地偷偷回过头瞄一眼。   欧净文不在了,凳子也跟着不见了。他回到属于他的位置去了,居然丢下蒋如意走了,但刘峰还在,刘峰淡淡瞥我一眼,然后继续看晚会。   他走了,悬在我胸口中的那口气也松了下来,我愉悦轻松到不自觉地傻笑起来,但傻笑过后,又是无尽的失落。   她俩终于不在我面前谈天说地了,终于不再折磨我了。      ☆、过敏(五)   期末试后,杨老师宣布寒假开始。我看着班上的同学个个欢呼雀跃,差一点有要当着老师的面把书本抛高丢出走廊的冲动,我抑制不住地开心,同时感到一丁点失落,寒假一个月,那就意味着,我将在一个月里见不到欧净文。   寒假里,我们三姐妹旧屋和家里来回走,春节越来越近,过年的气氛也越来越浓,屋里内外的卫生也搞好了,被套蚊帐也洗净晒干了,门口那条路铺上水泥,几天前已经竣工了,下雨不再厌人烦地泥泞了,远在A城的父母夜夜打电话回来,我们问什么时候回来,他们说快了快了。   我们望呀望,终于在一个晴朗的上午盼到了。我们三个在门口清洗餐具,弄得四周都是洗洁精泡沫,前面一辆蓝色货车不停地摁着喇叭朝我们开来经过,当我们反应过来时,弟弟早跟在货车后面屁颠屁颠地一面欢呼一面奔跑了。   时间很短暂,过年几天的相聚,温馨过、有吵闹过、有欢乐声,有烦闷声,现在又到了离别的时刻。   大家沉默吃过早餐,老豆开车停在门口,弟弟还小,不让老妈上车,闹脾气,哭,摔凳,滚地,妈子还是继续抬步往门外走,眼看滚地的苦肉计没有用,弟弟连忙爬起来,一边死死抱住老妈的大腿不放,一边哭着叫不要走。   那场面,感动,震撼,我愣在旁边不知所措。   幸好奶奶在,上前一把抱住发疯的弟弟,想将他拉离妈子,没料弟弟小小年纪有着牛般大的力气,劝不住,拉不开,奶奶一把老骨头也差点散掉。混乱中,姐姐连忙跑过去帮忙,奶奶对妈子说:“快上车,小孩子嘛,等下哄一哄就会好了。”   启程怕误了吉时,老豆在车上催促,妈子望着弟弟,红着眼睛红着鼻子转身上车,车子徐徐启动,一个转弯不见了。   在屋里弟弟坐在地上哭不肯起来,我望着车子远去的方向,一层雾气朦胧了我的眼睛。我回头望姐,姐比我更没出息,已泪流满面。   日子像流水一去不复返,我们可以瞻望过去,但不要停留,因为时间是往前走。   回校前两天,书包洗了,笔盒换新了,新学期要用的圆珠笔作业薄姐姐都替弟弟准备好了。我和姐姐同天回校,我们回校,家里又剩下弟弟一个人孤零零,还好有奶奶,晚上陪着,早上当闹钟催促弟弟起床去上学。   回校第一天晚上,我一点学习心思也没有,托着腮盯着书本发呆或者向别人借课外书看。我发现除了我有假期综合症外,大部分同学和我一样,脸上似乎都洋溢着一股懒洋洋的气息,屁股长针坐不稳,时不时发困趴着睡觉,或者前后桌在细声说着过年喜事,外加上外面的天空,学校外面的墟市,过年气氛浓烈,时不时传来“轰轰轰”烟花美丽绽放的声音,教室更是添了一种想去看热闹的骚动。   因为开学第一夜,老师不怎么管,教室里难得嘈吵,这一堆,那一堆,欧净文一桌和彩虹一桌也不例外,他们说得欢天喜地,花枝乱颤,气氛特别融洽。   我看着彩虹笑得那么灿烂,想起了她多愁善感的那天,虽然这样想很坏,但我还是希望她能多点多愁善感,这样她就会和我走近,和我说心里话。现在,看着和蒋如意欧净文打成一片的她,感觉离我越来越远了。   我趴在桌上养神。其实我心里也有千万句话想对欧净文说:过年开心吗,领了多少红包,有遇到什么趣事吗,去哪里玩了,哪位亲戚上门拜访了,平日闲暇在做什么,没做什么的时候是在发呆吗,发呆的时候在想什么,有没有特别想要见的人,如果有,那会是谁,蒋如意吗?   我睁开眼睛望望马可瑛,她在看资料书,很认真的样子,一点不被外界杂音打搅。我说:“你真是心无旁骛。”   我掏出日记本,将自己的心声一笔一划地记录下来。   每当烦恼,每当心情堵塞,每当碰上不如意的事,我都会写日记,一天天下来,我回头翻看,我发现日记篇篇写的都是些不开心的事,学习上的,生活上的,有关欧净文的——一件稍稍开心的事也没有,我更是烦上加烦。   小赵和我来自同一个小学,她性格开朗,交友多,活得如鱼得水;我好想向她学习,但是做不到,只能天天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想着哪次考试差了或做错事了,杨老师一气,甩脸色给我看,说我拖后腿。我永远都矮人一截,甚至还会想这学期之后我初二的去处。   “刚才我去打开水,你瞧我看见什么了。”小赵直接跑来找我。   课间,我坐在座位发呆,彩虹也坐在座位上,她好奇地凑耳朵过来听。   “看见什么了?”我问。   “一楼的女生厕所,有人往里面扔炮竹。”小赵说,“在里边上厕所的女生可多了,炮竹在里面啪啪啪地响,一阵浓烟雾从里面冒出来,起初还以为着火了,吓得女生们一片混乱,个个尖叫着,脸色发青发红地从门口挤出来,有的女生出来时甚至连裤子也没来不及穿上,更精彩的是里面还有一位实习老师。”   彩虹忍俊不禁:“我刚才有听见炮竹声,还以为是教师楼宿舍的几个小孩在放小鞭炮玩,大过年没怎么在意,没想到竟是楼下,学校里哪来的炮竹,是不是别人故意恶作剧,好缺德。”   “我在那看了一会热闹,这炮竹一响吧,惊动真不少,老师急急忙忙赶来,逮住了几个可疑男生,经一审,这几个男生都招了,说是在打赌,赌注就是谁输了就往女生厕所扔鞭炮。”小赵转过来,问我,“子叶,你猜,输了那个人是谁?”   下面班级我认识人不多,猜不着,我摇头,摇头的时候,我看见原本站在走廊外面透气的欧净文回到了座位上。   小赵想笑,但忍住了,说:“是左橡。我知道他打架可以,性格也没那么安分,但万万没想到他还有这个熊胆。”   “你是夸他还是踩他。”我笑了。   “左橡是谁?”彩虹好奇地问。   我正想开口,小赵抢着说了:“我们的小学同学,他这个人性格有点古怪,长着一副踏实样,但性格不安分,小学时候他挺调皮,和谁的关系都是一般般,但是他和子叶貌似很熟,哦,他还有个绰号叫小气鬼,是子叶叫开的,是不是,子叶?”   彩虹向来爱挑逗人,在那边“呦呦呦”地鬼嚎着。我很崩溃,我瞪一眼彩虹,无意中看见她身后的欧净文正在盯着我看,那双眼睛,在我看来十分锐利。   我觉得自己的脸像被热水敷过一样,我对小赵说:“别瞎说,谁和他熟谁倒霉。”   “子叶,你脸红了,脸皮真薄。”彩虹在一边起哄。   我再瞪她一眼,忙转移话题:“那伙男生老师最后会怎么处理?”   “不知道,不过情节那么严重,开大会时肯定要公开批评了。”小赵说。   左橡的父亲是个建筑工地工人,赚钱一半给家里,一半留着自己打牌玩乐。他作为家里的顶梁柱,用了大半辈子给别人造屋,却没有时间和金钱给自己造屋。左橡母亲在家带孩子种庄稼,领着一份鹅毛般微薄收入过着节衣缩食的生活。   都是再普通不过的家庭。左橡下面有三个弟妹,他作为大儿子,应该是弟妹的好榜样好典范,是父母的一把手,而不是现在这样。   初一的地痞氓里,左橡挺有名气。在学校抽烟喝酒,经常打架,时常被老师叫去批评教育,或者通知家长。他的名字早已入了学校榜上的黑名单,初中部每次开校会都能听见他的鼎鼎大名。   我和小赵碰见过他打架。就是中午,在嘈杂拥挤闷热的饭堂里,一个男生不小心将好不容易排队打来的饭菜打倒在左橡身上,他不道歉,反而责怪左橡没让开。左橡看对方不顺眼,一拳将他打趴在地。男生趴倒的地方离小赵吃饭的地方不到半米。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得小赵差点被饭菜噎住,手直拍心胸,咳出眼泪,咳得脸色通红。   左橡没有收手,继续走上来一脚一脚地踢,起初明明是他一个人,但眨眼的功夫,不知道从哪一下子冒出四五个肝胆相照的“兄弟”,把倒在地上的男生围起来,拳脚相加。   我和小赵赶紧闪躲出一边,以免他们伤及无辜。   不知这样持续了多久,直到饭堂值班老师闻讯赶到才控制了场面。   我望着被殴打的男生,他神情痛苦,口吐血丝,衣服上全是脚印。   我再望望左橡,他满脸不在乎,嘴角上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得意浅笑,犀利的目光始终盯着躺在地板上的男生,那眼睛里闪着异样的光彩,好像野兽看见了猎物,也像猎豹在黑夜里两瞳散发着幽暗的寒光。   我望着左橡就像望着一位从没认识过的人,好陌生,甚至心里发毛。小赵喘一口粗气:“吓死我了,这是我们认识的左橡吗?变得真厉害。”我和小赵拎着饭盘挪到别的地方去。   少年,我们不仅身高在长,性格也在长。性格在成长与趋向稳定之间,我们时常会迷惘,彷徨,愉快,难过,叛逆,有越长越活泼,有越长越沉默,有越长越跋扈,有越长越自我。总的呈两极分化,一种朝好方面伸展,另一种则朝差反面发展——   成长真能改变一个人的最初吗?   左橡是吗?   我包含在里面吗?   升完国旗后,校长说话。在大会上,校长亲自点名批评了往女生厕所扔鞭炮的十个人,除此以外,还有其他恶劣行为:偷校园水果,偷养在鲤鱼池里的锦鲤,爬墙外出,聚众抽烟,欺诈弱小,打架斗殴,在宿舍藏酒藏烟筒,勾结外面社会闲荡人士,还往女生厕所扔炮竹等,屡犯屡教,屡教屡犯,更过分的是上课冲撞老师,还恬不知耻地看一本名叫《坏蛋是怎样炼成的》的小说,说到小说,校长表现尤为激动,咬着牙齿根,语气加重加粗,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学校是教书育人培养国家栋梁社会精英的地方,而不是培养坏蛋的地方。”   他们被校长封为“十大天皇”。   十个男生肩并肩站在舞台上,一个个身材高挑,瘦骨嶙嶙,穿衣打扮非主流,有的头发长染红橙黄绿蓝形同鬼魅。他们站姿歪歪斜斜,乱七八糟,有的低着头,有的眼珠不定份地转来转去,站在全校人面前,有的像情窦初开的少女情怀,时不时低头狐媚浅笑,仿佛“十大天皇”的称号很光荣。   虽然是坏名,但在舞台上他们是一道灼眼异样的风景线,就连旁边矮矮挺着一个啤酒肚,穿着西衣皮鞋,梳个靓发型的校长都被其比了下去,显得特别暗淡。   我没带眼镜,舞台离我有段距离,抬头望去,只见木偶般的身影朦朦胧胧,看不清嘴脸。   时间过得很快,眨眼瞬间,期末考试到了,初一也完了。   考完试,我心里暗喜,有点小激动,要分道扬镳了,我不用再呆在快班了,可想到欧净文,我又觉得遗憾。   大家忙着收拾行李。我也在收拾着行李。在收拾行李时我不小心弄跌了日记本浑然不知,转身想将书本塞进书包的时候,我发现蒋如意站我身后,她背着一个大包,手里拎着一本很眼熟的笔记本在看。   我惊悟,伸手过去抢回。   她被我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到了,将刘海撩到耳背,有点不知所措,吞吞吐吐地说:“笔记本掉地上了,我——正想翻到前面看看有没有写名字,不好意思。”   宿舍的床位越来越空荡,宿舍也越来越安静,好多女生都走了。   这样的安静让我十分尴尬,虽然有种被偷窥的感觉,但是我更像是偷窥别人的人,被当场逮到不知所措。我慌张得手心冒汗,身体不听使唤地颤抖着,我望望捏在手里的日记本,问:“你看到什么了。”   “我没看到多少,只看到你有在意的人。”蒋如意很坦白。   我们陷入一片沉默的僵局。   马可瑛早已收拾好行装,提着大包小包,站在门口等着蒋如意,见蒋如意还没出来,朝里面催促。   蒋如意朝外应了一句,望望我,然后背着一只笨重的包正准备走。   其实我打算将此事从此深埋心底发酵发烂,没想到——   她要走了。我咬着嘴唇,伸手拉住了她,心急如焚地问,问了一个我一直很想问的问题:“你和他是什么关系,你喜欢他吗?他喜欢你吗?”   我巴望着她的答案。我不知道我得到答案之后会怎么做,只是冲动一来,单纯地想问。   但,我看到的是她一脸的震撼和惊愕,同时一脸不高兴,白净的脸慢慢泛起红晕,在强烈的日光下,红得像级生长在一片白色花丛中的一朵红花,虽然娇涩隐藏在其中,但还是一览无遗。   她许久才回应过来,僵硬的脸上慢慢挤出一道浅笑,笑容还和以前一样谦逊有礼,气质横飞。她一边抽回自己的手臂,一边不冷不暖地说:“我喜不喜欢他不是重点,重点是他喜欢谁,你想知道答案,应该去问他而不是问我。”   蒋如意说完转身离开了。   她离开后,我发热的头脑下起雪来,我怎么会问她那样的问题。   我懵住了,后悔死了,全身发凉,全身发抖,仿佛地面上冰块破裂,掉进了冰湖里,又似乎全身被抹上了一层清凉油精,把我身上仅存的热气吸收得一干二净。   我活了四千多个日夜从不像今天这般尴尬过,丢脸过,此刻我真想找个地缝把自己藏起来永世不见人。      ☆、启蒙   我初二,从快班跌入普通班。   姐姐中考结束,果其不辜负所望,考入了县城一中。   中学,一中,二中,四中,是县城出名的四大中,其中中学久居于首位。放榜后,姐姐的成绩与中学录取分数线仅差几分,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姐姐心疼了好久,自责了许久,时常一边干活一边自言自语地问自己为什么不细心点,不多检查几遍,努力考多几分就好了。   虽然上不了中学,但被仅次的一中录取,一中还是棒的,在我眼里,不愧是姐姐,无论生活上,学习上,都给尾随她身后的弟妹做足了学习的榜样。   可是,榜样对我而言,只是榜样而已,我超越不过,或许说,我就算努力也达不到姐姐那个理想水平。   在我初三的时候,我大胆地将一中定为我的目标,可每次模拟试成绩出炉,我的心就像被挖空了一样,心中定海神针似的目标开始动摇,变得不切合实际起来。那个目标本来就虚无缥缈,我只不过是睡了一个好长的觉,中途做了一场很荒诞的梦,然后被拍醒。   拍醒我的人,是成绩,是弟弟。在一个响晴的周末,我揣着一个问题曾犹豫着是否该问弟弟,但还是问出口:“四中如何。”   骄阳如弟弟,他不屑回答:“不觉得如何。”   我一脸的不爽,我讨厌他的目中无人,但还是继续低声下气地问:“假设一下。”   “我的字典里没有假设,我也不想跟一个目光短浅没用家伙谈假设。”   “我没用?”   “四大中学四中最差,你把最差的学校当成目标,不仅没用,还很窝囊,出到外面别说你是我姐。”   我紧紧拽着拳头,恨不得立马闪过去一巴掌捆死他。他是家里不可一世的小祖宗,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有着不吃人间烟火的心高气傲和目中无人。领多几张奖状就习惯站在强者的高端弯腰俯视着矮他一截的弱者,所以他看不到我的困窘,也没有多余的心去体谅我努力后仍然一无所获的无奈。   以四中为目标很没志气,骂我没用窝囊,我却不能拿他怎么样,只能气得咬牙切齿,斗鸡眼似的狠狠瞪着他。   但是窝囊一句他算是骂对了,我不窝囊的话,能让一个渺小的他骑在我头上吗?   彩虹,蒋如意,欧净文等依旧在快班,我落入了普通班。   学校是一个强者弱者表现得十分明朗的小世界,而我是一个跟在强者堆里的弱者,跟不上集体步伐在半路上被遗弃,会孤单,会落寞,同时又感到出奇的如释负重,脱洒。   佳佳和我同班,我心里有着说不出的高兴和激动,佳佳见到我,也掩饰不住激动和高兴。佳佳以前和我同班,虽然不是很熟悉,但是现在我们的心情是一样,就像掉队的南飞大雁,在孤独茫然中匿见最初的伙伴,欣喜若狂。   在新的班级里面,我认识了昔年。   她给我第一印象很熟悉,她的脸颊,她的嘴唇,以及她的笑容,很像一位我常见的亲戚,很亲切,所以空闲的时候,我偶尔会盯着她出神。   我是一个不擅长交际不会主动的人。在这方面,我似乎有着预料以外的控制力和忍耐力,只会静静等待,等待别人向我靠近,等待机会自己来敲门,殊不知道,我静等的同时,时机一般都会从我伸手就能触碰到的距离外悄然逝去,永不复返。   和昔年相识的契机是在教师节那天,而抓住契机的人是昔年。   她是生活委员,教师节晚会外出采购等事宜是她的工作,她忙不过来,班主任允许她叫几位熟悉的同学帮忙,几个同学之中,意外选中了一个陌生的我。   她的选择让我感到诧异。事后我问她:“我们没有说过话,也没有过任何交集,为什么你要选我。”   她说:“你相信‘一见钟情’吗,见你第一面的时候我被你吸引了,有一种想和你交朋友的冲动,但是突兀地跟你说又觉得别扭,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刚好教师节那天给了我一个顺理成章接近你的机会,找你的时候我可是很紧张。”   我被她的表白吓到,很惊喜。不过昔年说第一眼见我就想和我交朋友,而我第一眼见昔年也觉得她很熟悉亲切,我们彼此相互的心情,让我想到了缘分二字。   后来的偏位,我和她成了同桌。   成为同桌之后,我发现,她长着一张欺骗大众恬静的脸,实际上大大咧咧,神经粗条,特别敏感外界的眼光。   比如,她留有一头长长的黑发,不管天有多热永远都垂着的原因是怕别人看见自己的大耳垂;长着一双好看水灵灵的丹凤眼,老是眯成线条的原因是因为她近视眼,不配副眼镜的原因是不想永远成为四眼。   比如,她成绩很一般,很少认真听课和做练习题,一旦认真了,没过多久她就会抱着头痛苦地说:“脑筋动多了脑袋很疼。”我笑她脑袋生锈了,她很坦诚地说恐怕是生锈了,因为小时候发过一次高烧没来得及治愈,烧坏过脑子。   再比如,我双手闲着的时候就会转笔,在课堂上,她突然捂住我转笔的手,苦瓜脸地说:“能不能别转了,我脑袋也在跟着转,转呀转,转呀转,嗡嗡嗡,都绞死在一块了,压根无法集中精神,难得我很认真地在思考问题。”   我一惊。我许久才反应过来:“你太容易分心了。”   我问:“你会转笔吗?”   她摇摇头。   我说:“在初一的时候,我看见一个人转笔转得好漂亮,不知不觉中,我也模仿了,虽然我转的技术很差劲。”   “男的还是女的。”她好像很有兴趣的样子。   我瞟她一眼:“除了学习外,你好像对其他事情都很好奇,把好奇心分一半到学习上就不用为每天都抄不到别人的作业而烦恼了。”   “我不是这块料,努力了成绩也不会提高,不像你,在快班呆过。”她说,“说心里话,其实和你做同桌那么久,我压力挺大的,一是你学习很认真,我怕我会影响到你,二是你成绩很好,我好差,会被大众比较。”   “我尽管再努力地去学习,我也好不过我姐。”   “你还有姐?你姐读书好厉害?”   “比我大两岁,在城里一中读高中,人长得漂亮,读书也好。”   昔年很吃惊:“看到你我更加肯定了,我觉得学习好是有家族遗传的,有些家庭的兄弟姐妹要么个个学习都很好,要么个个学习都很差,我家就是后者,我学习并不好,我下面的弟妹也是不爱学习的那种捣蛋鬼。”   “别为自己不用功学习找借口。”我斩钉截铁地说,但又思考起她的话来,“我不知道有没有遗传,如果有的话,那遗传到我身上的是一定不是什么精华,而是糟粕。”   “别老自我否定,连这么努力学习的你都算差的话,那我就更无地自容了。”   教师节晚会举行得如火如热。   “我去打开水。”佳佳提着水壶问我,“你去吗?”   我拎起水杯:“去。”   我们手挽着手,有说有笑地走出教室,朝开水间方向走去。   路上,我看见迎面走来的彩虹,正想高兴大叫,但看见与她并肩而行的人是蒋如意时,快窜出喉咙的字被我硬生生地噎了回去。我像做贼样,下意识地低下头,想假装没看到地擦肩而过。   我心里祈求静静地走过,可佳佳看见了彩虹,彩虹也朝这边望过来,避免不了的见面。   我们四人面对面地停在校道中间。   我和蒋如意只是礼貌地对笑,礼貌地应和,都不曾正眼望过对方或者目光稍稍碰上便会迅速移开,都在躲避着彼此。彩虹和佳佳没有注意到我和蒋如意之间的尴尬和冷场,依旧大说大笑地流连忘返初一短暂美好时光。   夜风夹着白天的闷热微微吹过,我的脸越吹越热,越吹越燥,心里庆幸着着校道灯光线暗淡。过去一个暑假,对蒋如意的那份歉意从没减少过,害怕在校园遇上她,尴尬不知所措。我也不是做了多大的错事,就是不敢面对她,在她面前,我有着说不清的羞愧自卑。   从对话当中我听出,蒋如意和彩虹是同桌,蒋如意成绩依旧十分优秀,彩虹如今很努力地追赶学习。   “我先回教室了。”蒋如意委婉地说。   蒋如意走掉后,我心里像卸掉着千斤重的货物,没有一刻不觉得史前的身心轻松。   彩虹故作一脸的不满,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换班了,是不是快忘了我这个曾经的老同桌,都不来找我玩。”   “哪里。”我笑着说,“我还怕你会看不起我。”   彩虹不客气地捶我一拳头,说:“天呐,把我想成什么人了。”我嘴里笑着,心里十分内疚,我很珍惜这份友情,我也想去找你玩,可是你所在的班级里有两个我最逃避的人,一个是蒋如意,一个是欧净文,对不起了。   我以为,待在看不见欧净文的地方,时间会让我淡忘对他的暗恋感觉,然而不是。时间是个很调皮的精灵,像施了魔法般能冲淡一切,也能让沉淀的一切变得更加日益强烈。   虽然班级不同,但还在同一栋教学楼,活动范围也相同,上洗手间,去饭堂路上,去小卖部路上,去打开水路上,偶尔会直接迎面碰上,每次碰上我虽然面不改色,但里面早已小鹿乱撞,胸膛像敲鼓般都快被撞破;碰不上的时候,我会期待地四处寻找人群中是否会有他的身影出现,没有时会莫名失落。   虽然我已经认清了一个事实,初一过去了,现在我和他的差距只会越拉越远,而和他距离越来越近的人是蒋如意。   自从心系他,我的心情好像变得已经不是我的了,从不受我控制,一会儿亢奋,一会儿失落。   我讨厌这样的自己,我更加讨厌只会蹲在原地踏步的自己。   抱着那份苦茶心情,我过得很累。   在那段漫长煎熬水深火热的日子里,我爱上了写日记,每晚的自修,总会有十几分钟是我写日记的单独时间。   昔年见的次数多了,在我写日记时用手肘撞我手臂,好奇凑过来:“经常见你在写,到底在写什么。”   “日记。”我说。   “日记?我不喜欢你这样。”昔年说,“你写日记的时候,你的神情太过认真专注了,我看到会莫名其妙地萌生出一种我们的距离很远的念头,感觉你有很多事情是我不知道的,你不愿意跟我分享。”   思考了一会,我用微笑回复昔年:“哪有,想多了。”   日记我没有停下,日复一日地写,写的时间久了,越来越发觉日记抒发心情太贫瘠了,已经不够了。   我内心的想法越积越多越堆越阔,想法慢慢蜕变成漫天飞舞的想象,我常常会在各种场合不由自主地想入非非,上课的时候,吃饭的时候,和别人聊天的时候,甚至睡觉的时候,想象自己做了现实中不敢做、不敢想象,甚至连想象也没想象过的事情——   一本小小的日记本已经容纳不下我的想象了。   我沉迷其中成瘾,有这种想法的时候已经等不及了,匆忙跑到小卖部买了一本廉价的笔记本,把超脱现实的想象写下来,串联在一起,编成故事重新写一遍。   心血来潮时,我写下生平第一篇小小说,连题目也没有。忘记是什么内容,只记得主人公们无缘无故地相遇,相遇后是一段很荒唐的对白,对白说得最多的话就是你在干嘛,你想干嘛,为什么,好巧之类的无厘头句子。   我花了一整晚自修改了又改,心里是压抑不住的激动,双手颤抖地将笔记本递到昔年面前,十分郑重同紧张地说:“给你看看,看完说说你的真实想法。”   听说是小小说,昔年一脸高兴和诧异,一字字地看,一页页地浏览,时不时笑。因为不长,所以很快就看完了。   “原来你会写小说?”昔年嘿嘿笑。   “不是,第一次写。”我说,已经迫不及待了,“怎么样。”   “真的吗?”昔年回味无穷,问,“你喜欢看小说吗?”   我摇摇头:“我很少看与学习无关的课外书,为了写好作文,文章倒浏览过不少。”   昔年不敢相信地盯着我。   “到底怎么样。”我问,紧张,激动,心急,害怕等多种情绪交织成了一片心情网,“别老笑,说话呀,我可是修改了好几次,到底怎么样。”我好心急。   昔年亮亮嗓子,才说:“有头有尾有中间,看完之后我都不知道你要表达些什么,好多无缘无故的干嘛和为什么。不过,画面一直在脑海演绎,很有意思,小说看多了,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别人的手稿,虽然涂涂改改很难看懂,但是好高兴,好有趣。”   那时一股暖暖的快感溢上霸占我的胸膛,好久我才意识到那份满满的感动叫做成就感。   那种感觉太棒了。   我高兴坏了,但还是自我不满足地继续盯着昔年希望她能多说几句我十分爱听的话,鼓励我的话。   昔年没有再说,转身向隔离的同学借来一本小说刊,里面全是短篇小说。   昔年说:“看看别人的小说,你就知道差别在哪里了。掩盖好点,小心被老师没收。”   我翻开昔年借来的小说书,带着一种学习的迫切心态去看。   上课看,课间看,自修也在看。我泡在小说的世界里面,看得入神,看得陶醉,看完一本又借一本。   以前我的只会低头学习抬头学习,现在已经连续好几天将重要的学习抛诸脑后了。昔年开始担心起来,还以为我走火入魔,说:“我叫你看看,没叫你这样看。”   昔年抢过我的课外书:“万一影响学习怎么办,你这样子我很有愧疚感,毕竟叫你看的人是我。”   “我知道了,我写的小小说是怎么样的了,词藻贫瘠,句子粗糙,没情节,没想象力,没修饰,没铺垫,没对白——”我感慨地说了一连串,“可能连老师口中长挂的流水账都不是。”   这就是我的启蒙   每当我遇到困难的时候,我的心理都是消极的,都会潜移默化地告诉自己一遍又一遍:我做不来,我做不好,我远比不上姐姐。或许是我过分的自卑心理在作祟,又或许是我从小到大从没做过一件像样的事情,反正我就是没有自信,做事经常半途而废。   当我认清小说差别的时候,我的态度出奇的积极,认真地上语文课,努力地去完善缺陷的各方面,努力地去看小说,模仿借鉴地去写,然后给朋友看,听听她们的评价。   那时的我很单纯地只想写出一篇有质量的小小说,我乐在其中,沉迷其中,因为里面没有自卑,没有无能,没有压力,没有烦恼,我呆在里面很舒服,很开心。   只有在那个世界,我才觉得我并不是一个一无是处的人。      ☆、没存在感的妒忌   在学习与小说之间,我的时间开始变得不对等。学习上,我变得特别容易走神,特别爱想入非非,明明在认真听课,明明在认真思考习题,但听着听着,想着想着,脑海里不知何时净是浮现出异想天开的镜头画面,上瘾般不受控制。   我已经将一半的心思分给了小说,还以为成绩会严重下跌,因为我是那种只要稍微停停学习,成绩就会直线下降的类型,期中试后,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还领了一张普通班级别的总分二等奖奖状。   昔年很替我高兴。   我也该高兴,可是一想到普通班的二等奖和快班的二等奖完全不在一个层次,我就高兴不起来,我差太远了。   周末回家,我就闻到一个难闻的药渣味。我发现,老爸老妈回来了,走廊外面晾着二人的衣服。   二楼电视声音很大,我匆忙跑上去,却愣在了原地。弟弟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右手小臂被纱布严密包裹着连着脖子被吊在半空。弟弟发现了我,望了我一眼不作声,继续盯向电视,他眼睛水肿得厉害,一脸疲惫和憔悴相。   几天前,在体育课上玩耍,老弟摔断了右手,学校老师带去卫生院紧急处理了一下。奶奶考虑到如果把这事告诉父母,只会徒增烦恼和担心,何况老爸白天要开车,不能分心,所以尽量隐瞒了下来,可是纸包不住火,消息还是很快地从别人嘴里传到爸妈耳里,老妈第一时间坐车回来,老爸忙完手头的事,随后也回来了。   次日吃过午饭,老爸老妈陪着弟弟去墟市给郎中换药渣了。   我在家闲着没事,家里又乱糟糟,打开音响,边听音乐边搞卫生。从二楼搞到一楼。   一楼墙上的胶纸松了,有两张奖状垂了下来露出白色的背面,白色的背面因为长年累月积灰层而变得黑又脏,很影响美观。我搬来凳子,踩上去,只想将脱落的那两张撕下来。没想到,整排奖状的胶纸相互粘连着,上下排也相互粘连着,总之奖状间的胶纸都是相互粘连着。   我就这么轻轻一撕,一片墙的奖状被我撕脱了一大半。   我望着被自己撕掉一大半的奖状,目瞪口呆,发呆过后,我开始思考补救方法,重新粘回,工程量太大了,我懒得动手。顿时,我心里突然萌生出一种大快人心的邪恶念头:这奖状碍我的眼好久了,趁此机会除了。   冲动是魔鬼,我被冲动冲昏了头脑。   我撕掉一块墙的奖状,觉得不够,整个大厅的奖状我都撕了,撕了还觉得不够,怕爸妈回来知道后要求我重新贴上去,我再将奖状一张一张地撕烂,撕碎,揉成一大块,垃圾桶一装,赶紧拿到不远处的小溪流一扔,溪水冲走了。我拍拍手掌的灰层,得意洋洋地回家去。整个过程,我全身都在发抖,兴奋得不得了的发抖。   奖状撕掉了,墙壁出现了两种颜色,一种漂白,一种白,很鲜明。   我坐在大厅里面,看着颜色不协调的墙壁,慢慢意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兴奋褪去被害怕取而代之,我闯了一个多大的祸啊——我撕掉的不是奖状,是姐弟、父母引以为傲,笑得见牙不见眼的荣耀。   现在我是害怕得直冒冷汗,想着,他们回来该怎样收拾我,我该做怎样的心里准备。   我正像热锅上的蚂蚁,踌躇着。这时奶奶来了,她的出现让我吓了一跳。奶奶问我爸妈去哪了。我说带弟弟换药去了,只有我自己在家。   “子健怎么样了,爸妈怎么样了。”奶奶小心翼翼地问。   “没怎么样。”我说,“奶奶,这么重要的事情,你和爷爷怎么想着瞒住我爸妈?”   “老师也说瞒不得,爷爷也说瞒不住,可惜我就是心疼你爸呀,怕告诉了你爸后开车会分心,能瞒得了一时就一时。”奶奶说得很小声,怕隔墙有耳,很内疚,“你妈很恼怒我,知道后打电话回来把我骂一顿了,说这么重要的事情怎能瞒着不说,说我儿子交到你手上了,你就这样照顾他的吗,想看着他死吗,丑话坏话都说了,人回来之后也没正眼瞧过我。”   “电话是你接的?”   “爷爷接过,我也接过。”   爷爷脾气比奶奶硬朗,我可以想象得出妈子和爷爷通电话的画面。我叹口气:“别放在心上,我妈脾气就这样,心急上来什么话也说得出口,你又不是不知道,别理她。子健没什么事,小孩子,会好得很快的,你和爷爷也别太担心。”   奶奶露出淡淡的笑容,一脸的皱纹,我看着心疼。   她四周望望,好稀奇:“就说望着大厅空荡荡的,感觉不一样,奖状什么时候撕掉了?”   “撕掉了。”我摸着头低下头,不做任何解释。   奶奶走后不久。爸妈就回来了,车后面多了一个人。姐请假回来看弟弟了。   “反正明天没课。”姐背着书包走进厅,眼前一亮,长长“哟”了一声。他们每个人都问了我一个同样的问题“奖状哪里去了”,我心虚,声音不大,只是简略地回答撕掉了,不作任何解释。   老妈可惜地说:“怎么全撕了,至少要留下子健市考得了第四名的那张奖状,奖状在哪,扔了没。”   我说:“扔了。”   我松了一口气,他们没我想象中的要大发雷霆,当我松懈地觉得自己的人生算是安全的时候,老弟却发起公子脾气来。   “上面全是我和夏姐的奖状,要撕也轮不到你动手,你算老几,谁允许你撕掉的,你成心的吧,上面没有你奖状,你是不是很嫉妒我们?真是了不起,净挑我们个个都不在家的时候撕。”弟弟的音贝并没有因为断手的疼痛而减小,他狠狠地瞪着我,眼里是一团小小的火光,“奖状扔哪你去哪给我捡回来,自己学习成绩不好,还要去眼红别人,真没种,窝囊废。”   我和弟弟对瞪着,不吭声。不知道他是真的这样想,还只是一时生气胡说八道,我无话可说,因为深藏我心里的话全被童言无忌的他一针见血地戳中了。   “算了,没就没了。”姐姐劝和,“有什么好吵。”   “爸妈都不吭声,你给我闭嘴。”我心里想着,狠狠瞪一眼可恶的弟弟。   弟弟望着我,可能明白,也可能不明白,反正什么也没改变,他继续瞎嚷嚷:“她成心的,她就是成心的,我讨厌死她了,我的奖状她凭什么扔了。”   我懒得与弟弟较劲,转身走出门口,弟弟的声音依旧在我的身后响着。   放假的日子总是溜得很快。老爸回来几天,该上A城了,那行生意不做久了,会被客户渐渐遗忘。   弟弟的手有两种复原方法,一种动手术,另一种保守治疗。无论是哪一种,恢复期都很久,学习耽搁是必然。老爸妈选择了后者,认为弟弟还很小,身体正在长着,即使骨头长歪点,但长着长着也会长正。   弟弟的手除了定期换药外,已经没什么大碍。老豆也不得不上A城。老妈听后脸色很差,咆哮:“钱钱钱,也不知道你有没有心,儿子都成这样了,你眼里只有钱,你不要儿子我还要,要上去你自己上去。”   “话说得真难听,什么叫连儿子都不要,难道心里痛就一定要哭出来才算表达吗?子健的手前序已经完了,只剩下休养和换药,难道要我陪着等他康复?咱们孩子的学费生活费,你要用的钱,从哪来?全家只有我一个人赚钱,我不挣钱,喝西北风去吗?这个家顶梁柱担子又不在你身上,你说得倒是轻松。我不上去了,咱们在这坐着望天掉馅饼好了。”老豆将手上的衣服往沙发一扔,上楼去了。   家里乱成一团,弟弟摔断手,爸妈发生争执,我和姐姐也要回校,什么忙也帮不上,只能瞎着急。   我赶紧煮饭烧菜,姐的学校在县城,远着,还要等车,需要提前出门。   我和姐姐吃饭,席间,妈子也加入,妈子一脸的落寞,沉默着像在想什么,出奇的安静。   “老爸什么时候的车上去?”姐姐打破安静。   “六点吧。”   “你上去吗?”   “我上去你弟怎么办。”妈的情绪很激动,停顿一下,说:“吃完饭赶紧回校,大人的事你们少管,安心读书就好了。”   “要多少生活费?”妈子问。   谈到这个话题上,一直只听不开口的我小心翼翼地开口了:“妈,我想买件新衣服。”   青春期的我们,爱美,都希望时常能有新衣服穿,将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整整齐齐出现在教室,出现在大家面前。   妈子不吭声,怒瞅着我,像我欠她十几万不还似的,说:“你大把衣服,没衣服,那你身上穿的是什么?”   我穿的衣服,大部分都是捡姐姐穿旧了,我好想开口说,但忍住了,沉默不做声。其实她这个答案我已经猜到□□成了,心里懊悔极开口问她。   妈子白我一眼,却转脸问姐,语气完全是另外一个调,很温和,像个慈母:“子夏,你要新衣服吗?”   姐姐摇头说不要,学校还有很多衣服。   “学校还有初中时候穿的旧衣服吗?有就不要再穿了,看上去还很漂亮的下次放假拿回来给子叶穿,在县城和在农村不一样,要是在学校里穿得丑些,会被同学笑话你爸妈穷酸,会被瞧不起你的,城里不比农村,东南西北,哪哪的人都有。”   三姐妹中,妈子对弟弟最好,但撇开弟弟不说,我和姐姐之间,妈子对姐姐最好,无论做些什么有什么好处,她优先考虑的永远都是姐姐,我无足轻重。   听完妈子对姐姐说的那番话,我胸口突然变得很重,感觉呼吸变得很困难,差点喘不过气来。我低下头,滚烫的眼泪霎时毫无预兆地从眼眶里不争气地迸出,滴在蒸汽腾腾的白米饭上。   我噙着眼泪,始终低着头,将饭碗里的饭吃完。   我从没像此刻那样深刻地感受到,这个家对我而言,或者我对这个家而已,冷得像冰窖似的,毫无存在感。   背着书包,我推着自行车和姐姐准备出门,妈子给我零用钱的时候,多给了我三十块,或许她左想右想想通了,话我都问出口了,不给说不过去。   我怔怔地看着她,望着她手里的钱,犹豫着,最后还是很没骨气地接过。   那时的我,天空是狭隘灰暗,目光是狭隘灰暗,心也是狭隘灰暗。在这个家里,我如同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妈不爱爸不管,还要在姐与弟两座大山之间的夹缝中挣扎求存,求那么的一点点存在感。   我真心好妒忌,妒忌得发狂。      ☆、谁有戏,谁没戏   曾经一度松懈了学习,因为受妈子的刺激,时隔今天我终于想起了那份不甘的心情:我要努力学习,我要让你们个个刮目相看,我不比姐差。   为了保持这种心情,我将姐姐的名字写在便利贴上,贴在我显而易见的地方,闲着的时候,喝水的时候,想偷懒的时候,我要时时刻刻看见,时时刻刻地警醒自己,姐姐是我的宿敌。   我将小说撂到一边。我要努力学习,我不是个有资质的学生,但是我要用我的努力去弥补我没有资质的那一面。   期中试过后,又要重新偏位。我被偏与佳佳同桌,昔年与班长黄丽同桌。昔年虽然不影响我学习,但是要讨论问题却不成,与佳佳同桌,挺合适我的口味,我心里由衷感谢班主任这样合理的安排。   也由于这样的安排,我们四个女生的关系在慢慢拉近。   元旦文艺晚会临近,在前一段时间,我们各班可以报名表演节目。   班主任对这类活动不过敏,要不要报名全看我们。   初二级所有班级都报名,唯独我们班成了例外。这样的例外让班长黄丽觉得很没面子,于是想自告奋勇一展迷人的歌喉,可是独自一个人霸占一个大舞台会紧张到脚软,她拉上昔年,昔年拉上我,我拉上佳佳,我们四个人私底下商量,来了一个闪亮的四人女子组合,亮瞎观众席的观众。   我们拜托语文老师选歌,几经挑选,选中了一首英文歌《Pretty boy》。   我们的训练场是操场,每到晚上,操场就会热闹得像一个小小的闹区,好多班级都会集中在这里训练,有跳街舞,有演小品,有唱歌——   那时没有手机,没有MP3,没有专门老师陪,我们的训练条件很简陋——收音机一台。我们的训练很简单——每晚自修一节课时间,拿着从语文老师处借来的收音机到操场外听音乐,找节拍,哪里停顿,哪里开唱,一遍一遍地听,一遍一遍地跟唱,觉得唱得差不多记熟歌词了,就开始听伴奏,跟半奏唱歌,熟悉伴奏,觉得这样差不多了,又开始排练唱歌时的步伐、动作和舞蹈,结束时鞠躬的弧度,觉得这样也差不多了,最后唱歌与舞蹈结合,上场到下场,不厌其烦地练习一遍又一遍。   彩排分成两天,第一天是初中部,第二天是高中部。   彩排那天。评审老师在下面端庄地坐着。终于轮到我们了。舞台的白炽灯光很亮,照得我们睁不开眼,全场很安静,我们手牵着手,十分紧张,觉得彼此的手心都在冒汗。   《Pretty boy》的音乐响起时,我迷离的双眼看见观众席下面等待彩排的人中,有欧净文在,他穿着一件白色的T恤,正抬头望着舞台上的我们。   我看不清欧净文的表情,因为我没有戴眼镜,怕看见评审和观众席心生紧张一时忘词,所以近视有这个好处,看得朦胧。   即使是朦胧,我还是第一眼认出了欧净文的身影,他的身影对我来说太过于熟悉了,以前的我一直都在搜寻着那个身影过日子。   他怎么在这?   我心里一阵发毛,我居然要在他灼热的目光下唱歌跳舞,做扭扭捏捏的动作。   我好想退场,我好想找个地洞钻。可是音乐已经响起,我不能退缩。我不得不要抛开所有杂念,将欧净文想象成一颗不会说话的白萝卜,好好唱歌,要不就对不起个零月一直练习走过来的同伴了。   可是整个练习过程,我们都没有意识到,我们的练习都只限于差不多。   很好听的一首歌,被我们几个唱得很烂,很失败,问题一大推,忘词,跟不上节奏,合唱部分很乱,走音,除此之外,连麦克风也嫌弃我们,唱着唱着,闹别扭断电了。我敢断定,所有彩排节目下来,没有比这更遭的了,要是原唱出现在这,肯定会被气晕过去。   我们不是歌手,知道会糟糕,但远远没想到,会糟糕成这个样子,我们的心灵大受打击。   下到舞台,黄丽遇到她的老同学,那老同学很惋惜地安慰说:“很好听的一首歌,音乐很好听。”   好听的难道只有音乐吗?真是个不会安慰别人的人。   我们没有立即回教室,而是在远处的草地上坐下来,望着舞台一轮又一轮的彩排表演,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大家心情不好,想说些什么安慰,但又不知道该怎样安慰。淘汰是必然了,还是对“有始有终”保持尊重,静静等待结果公布。   快班表演小品,没想到欧净文刘峰是领头。因为离舞台远,我看不清,朦朦胧胧只能看见几个身影活跃在灯火璀璨的舞台上,听见回荡在空气中一声声的大师兄二师兄,时而说师傅被妖怪抓走了,时而叫嚣着白骨精,妖怪别跑。虽然没有听清楚题目是什么,但是西游记从小看到大,不难猜,应该是《三打白骨精》,课文小说板块里面有这门课程。   我想,真是像快班的风格,演个小品都离不开课本。   彩排完后十几分钟,结果公告出来,我们被淘汰了。虽然失败,但是它依旧是我们生命中美好的回忆,更重要的是,我们四个女生的关系更升上一层楼。   唱歌事件过去,我又全心全意地将心思放回学习上。   之前和佳佳仅限于熟悉,同桌后,了解深入后,我发现我印象中的她和现在认识的她有点出入。   印象中的她很文静,有点保守被动,现在文静表面下的她好好动,是个好主动大胆的女生。课堂上,她上半节认真下半节小动作,她的思维很活跃,反应快,我不懂的数学题她几乎都能解答出来,没我死板和死脑筋,她个别科目成绩比我高,但没我平衡,是个偏科特别严重的小姑娘。   我们相约一起取长补短,可是自从她前面调来一位叫做欧阳的男生时,她上半节认真的课也开始变得不认真了,她俩时常在课堂上眉目传情,传字条,说悄悄话,因此,欧阳还时常以扰乱课堂纪律被老师点名再列入黑名单中,其实点名批评时应该还有佳佳,只不过佳佳是女生,老师考虑到女生脸皮薄,拿欧阳撒气,顺便警告佳佳。   欧阳,有着一张不可否认帅气的脸蛋,身高高,身材好,白白净净,有贵公子的气质,可是他赶时髦的发型和不注意大众形象懒懒散散的衣着,毁掉了贵公子模样,反倒给人一种地痞流氓感觉。   佳佳经常问我意见,我每次都是这个回答:“要是我,我接受不了。”   各花入各眼,佳佳喜欢,也没办法。   欧阳初一时认了一个妹妹,现在还是同班,还是哥哥妹妹相称,关系处得十分和洽。事情传到佳佳耳里,佳佳不欢喜,因为以妹妹身份呆在一个男生身边的女生大多数思想都不出于单纯。可能是两人关系还没有确定关系,对于佳佳的态度,欧阳一笑置之。佳佳不愿输于那个所谓的妹妹,每天打扮得整整齐齐,一套新衣服傲气登场,还在大庭广众之下,面色不改地与欧阳摊牌:“我和你那个妹妹比起来,谁更加漂亮。”   我看呆了,更别说欧阳,欧阳的脸比猴子屁股还要红,一直红到脖子,羞羞答答像个情窦初开,断断续续地说:“你,当然是你。”   在这场恋爱中,佳佳很霸气,更像男方主动,她继续逼问欧阳:“那你选谁?”   欧阳难为情,羞于开口,但瞥见佳佳得不到答案准备起步怒气离去时,赶紧说:“你,选你。”   旁观者的我都不好意思脸红了。   佳佳这边欢天喜地地宣布成功恋爱,不知为啥,昔年那边却失落起来。   上晚自习还有半小时。昔年突然说:“你去草地疯狂英语吗,我陪你去。”   这是一件十分稀罕的事,不爱学习的人说要去疯狂英语。   “好啊。”   我拎着英语书和她朝草地走去。在草地上疯狂英语的学生很多,其中还有外教老师在。我们随便找个地方坐下。   昔年摊开书,郁郁寡欢,目光呆滞,没有要读的意思。她突然开口说话:“你说,事实是不是都是这样子。”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我觉得莫名其妙:“有心事?说出来给我也听听。”   “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是不是都是这样。”昔年说。   我哈哈大笑,说:“诗来的吗,我还是第一次听。”   “正经点。”昔年白我一眼。   我压抑着笑,心里反复地读着昔年说的那句诗意般的话,说:“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按我的理解,女生追求男生之所以容易,那可能是因为男生没有女生特有的一种很麻烦的情感。”   昔年很认真地盯着我。   “矜持。”   “对,我也想到这个。”昔年附和地说,听出来有种惋惜的味道。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我问。   昔年没有回答,继续问:“你觉得佳佳是个怎样人。”   “看上去芊芊弱女,总让人不自觉地生出一种保护欲,不过她追求起爱情来,有股不服输的劲,她敢于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热情,大胆,奔放,当我看到她站在欧阳面前很镇定地说出‘选我还是选她’那句话的时候,让我感到震惊和震撼,她太霸气了,太帅气了,而我——我和她是截然相反的人。”我说。   昔年说:“我也觉得好惊讶,表面看上去她完全不像是很大胆很主动的人。”   “好了,可以说说你为什么突然这么问了吗?”   “你有喜欢的人吗?”昔年问,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尴尬地笑笑。   昔年语重心长地继续说:“子叶,有喜欢的人你一定要勇于告白,要不然,你连仅剩的百分之零点零一的机会也没有,真的,我不希望你也这样。”   “也,说得好像你失恋了,对象是谁。”我好好奇,一直逼问着昔年,但无论我怎样逼问,她就是不说,嘴巴闭得特别严实。   那时的我是个很迟钝的人,一直没发觉,直到几年后,我还惦记着这件事,就开口问她那个人是谁,她才告诉我事情真相,和我同桌时,欧阳坐在她隔壁,两人很玩得来,欧阳还曾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过他喜欢她,好想谈一场恋爱,她碍于女生的矜持,也以为他是在开她的玩笑,就没有理会。后来偏位了,欧阳坐在佳佳前面,就有了后来佳佳大胆攻陷城堡的故事。   “我啊,有个喜欢的人,不过他太过优秀,我们的距离很远,我不敢想。”我很勇敢地说了出来,我以为昔年会笑我迂腐,果然,她还是笑我。   她激动得一巴掌拍下来:“优秀,不就是快班的?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这种思想。”   “你知道吗,我很自卑,无论哪个方面。”   “你这么优秀还自卑,那我还得了,喜欢就要说出来。”昔年很激动,比我还要激动。   “他好像有喜欢的人了。而且我没勇气,觉得,谈恋爱这个东西,还是不要发生在我们学生身上好,毕竟,吃的穿的用的,我们还要伸手问父母要。”我说,“我现在的任务就是努力读书。”   “哪天让我见见,躲到大老远也没关系。”昔年逼我。她真有一个特点,除了学习不上心,其他她都特别爱凑热闹。我受不了她的死缠烂打,只好答应。   在某时某刻,在欧净文会经过的路上,我和昔年在远处候着他。昔年见过他之后,一股劲地赞美他帅气阳光有气质,不愧是快班苗子,还很消沉地对我说:“不是我不给你打起,那盘菜太高端了,感觉小平民的你没有吃那盘菜的福气。”   这个我早就知道,但能说出来,感觉好轻松。   放假那天,我和昔年一起走出校门。人群里,我看到前面有位十分熟悉的背影,蒋如意跟在欧净文旁边,两人谈笑风生地往外走,旁边刘峰好像刻意与他们保持距离。   “前面那人好熟悉。”昔年的眼睛眯成线条直盯着欧净文。   我下意识地扯了扯昔年的衣袖,想躲,说:“我落了东西在教室,你先走。”我转身头也不回地朝教室走。   “子叶。”昔年慌慌忙忙地跟上来,“我陪你。”   昔年一边跟上来一边回头望,很惊喜地说:“那个人是欧净文吧,我看到了,他回过头来好像在看你。”   “你的谎言能编得再高明一点吗?”我说。   “我真的看到了,没骗你。”   “他后面的人多着,你怎么知道他在回头看谁,你不是近视吗?”   “我是近视,但是那距离短,我没看错。”   “之前你不是还说我没戏吗?”   昔年一脸的贼相:“可能你有戏也说不定。”   “我没戏,你看东西只看到一半,你看到她旁边那个女生没有,那个才叫做有戏。”      ☆、曾经友人,梧雅晴   初三。   因为中考,初三学习变得异常紧张,我和昔年不在同一个班级,每天见面次数也越来越少。   我的座位在后面靠窗。学习无聊时,我喜欢托腮望着窗外的绿化带,缓和眼疲劳,缓和心情疲劳。窗外有条主校道,通向男生宿舍。偶然有次,我趴在窗边看绿化带。校道上回宿舍的男生很多,衣服五颜六色。众多流动人中,我竟然看见了欧净文,他和刘峰他们一起有说有笑地走着。   我心里一阵欢天喜地的甜蜜,同时又担忧他会突然朝四楼望来发现窗边的我。   自那次偶然,为了见欧净文一面,我每天的这个时间都会坐在座位上候着,看他和朋友勾肩搭背地谈笑风生走过时,我心情会跟着变好;但气氛沉默时,我会忍不住想,是不是班主任很严格,快班压力大,挨骂了或者考试成绩不顺利;看见他身边没有朋友,独自一个人低头望着脚出现时,望着他的背影,我会蹙眉,猜想他是不是有什么烦恼,是不是和朋友闹别扭了。看见他笑,为他高兴;看见他没精打采,为他伤神。除此之外,还留意着他得衣着,今天穿什么颜色,明天穿什么颜色,不同颜色的衣服有多少件,也时常一边看一边用铅笔在纸上乱画,看我的烂画技能不能将他画出来。   一天里那一两分钟,甚至几秒,是我在繁琐学习中过得最快乐的时光。我把它写进日记里,成为我自己的秘密。这个秘密,我不敢和昔年说,因为说了她肯定会骂我“脑袋傻了”“脑袋被门夹了”“喜欢就去追,别再背后发牢骚“之类的话,但是有时候我真的很想和昔年分享一下我的好心情,可是昔年的初三,好像过得比我还要激动澎湃,像坐过山车那样。   她恋爱了,对象是同班一个叫志高的男生,他身高长相,我评个良好,他有着一张很滑的嘴巴能说会道,他本人没他名字那样有高昂的志向。昔年第一次将他介绍给我认识的时候,从他的衣着、言行举止、谈吐中,印象就已经冻结在零下状态了,可是昔年就是喜欢,无论怎样劝也刹不了车。   寒假过年,我家年例。昔年带着她妹妹来我家吃年例饭,是志高亲自把她们送来的,不过他送到门口后掉头就走了。我想着难得昔年第一次来而且还在我家过夜,很兴奋,晚上一定要带她好好见识一下村里的过年气氛,看大戏,木偶戏,看游神,看烟花,买烧烤吃。可吃完饭没过多久,志高又开着摩托车接昔年来了,昔年和我说:“我妹留在你这,我和他出去一下很快回来。”   “那你快去快回。”我只能这样叮嘱她。   她出去了很久也没有回来,眼看天要暗下来,她才打电话回来跟我说:“我在志高家,他家来了好几个我认识的同学,搞小聚会,今晚我不回你那去了,你帮我看看我妹,我明天再过去接她。”   我迫切地问:“你在他家做什么,你是借志高的手机打电话回来的吗?”   “对,是他的手机。”那时候的我们都没有手提。   “你是我的朋友,你来看我家的年例,你不在却留你妹是什么意思,你叫他赶紧送你回来。”我命令。   昔年说:“我叫了,他不肯送,一定要我留下来,我也没办法,不认识路。”   她继续说:“我爸妈平时不会让我在外面过夜的,但是你很是例外,我爸妈好像很放心你,当我跟他们说在你家过一夜的时候他们也没说啥。我给他们留了你家电话,如果他们打电话到你家去,记得别拆穿我。我从来就没有机会和朋友在外面吃吃零食玩耍聊天通宵,就拜托了。”   “那你叫他开车过来把你妹也带过去。”   “这里全是我的同学,我妹在这会无聊死的。”   拿在我家过夜打晃骗父母不说,还把妹妹留给别人照看,自己却和志高扬长而去,好像这些事情昔年都是事先想好了似的。   家里的电话来电去电查询功能坏了。挂上电话,我才忘记叫她留下志高的联系号码。   恋爱了,脑子进水了,我不知道昔年怎么会变成这么不负责任。   我很混乱,我不怕照顾她妹妹一晚上,就怕不知道妈子到底会怎样想。我一边小心翼翼地防着妈子的目光,一边照顾她妹妹。她妹妹比我小几岁,很安静,这方面让我很省心,为我避开很多不必要的麻烦,我给她找合适她穿的衣服,烧水给她洗澡。   在她洗澡的时候,忙碌一天坐下来的妈子终于开口了,话问得稀奇:“她是你朋友,你有这么小的朋友?”   我听出里面含义,说:“朋友的妹妹,她有点事,明天才过来接她。”   可能是年例忙累坏了,妈子说话声很沉,但杀伤力一点也不减:“看看你姐交的是什么朋友,成绩好不说,个个有礼貌有气质;再看看你交的都是些什么朋友,乱七八糟,明天早上赶紧送走。”   我的喉咙一阵酸楚,我沉默地点点头。   这个年例明明过得很顺畅,昔年走后,就过得胆战心惊。我最害怕就是看妈子的脸色,借的昔年福,我又被她看不顺眼了。   我心里窝着一股火,这不是她妹妹的错,也不是我的错,是昔年的错。晚上是最热闹的时候,不想呆在家里时时刻刻碰见妈子,避开尴尬只好带着妹妹出去看大戏。   舞台上是劲歌劲舞,舞台下人头挤挤,特受青睐。   另一边,祠堂门口,是木偶戏。现在的木偶戏不吃香,来看的人很少,有的经过只站一小会,有的经过一小会也没站,呆在这的几乎全是小孩子,不过也有些孩子只是好奇地凑凑热闹。昔年的妹妹想看木偶戏,我在木偶戏棚子前停下。演木偶戏的人是一位中年男子,他很精通,一边唱曲一边支架木偶人,还要一边敲乐,演得那是一个惟妙惟肖。   可我完全没有心思看。我问:“你知道你姐在哪里吗?”   “是不是在那个叫志高的男生那里。”   “你知道?”   “我姐叫他志高,我就记住了。上午是他开车来接的我们。其实今天我和姐很早就出门了,被他载到他家去坐了一坐才来你家的,路我还记得。   “不知道你姐什么时候过来接你,明早我带你去找你姐,行不。”   妹妹说好。   第二天起床,吃完早餐,我就踩着自行车搭着妹妹出了门,在妹妹的指路下,我找到了志高的家。门外一大早就坐着一位中年妇女,她望着我。我问:“啊姨,这是志高家吗?”   “是,志高他们在里面的屋子,你进去找他们吧。”   阿姨应该就是志高的妈妈,她的态度真是让我惊讶,农村人的思想都保守,更何况我们还是初中生,正在接受九年义务教育,她开放过头了吧,一点分寸也没有。   不禁,我对这里心生厌恶。   我一边叫妹妹呆在外面,一边风风火火地闯进去,还大声地朝屋子里面吆喝起来:“昔年,昔年,你给我出来。”   房间里面,有男的说话声和几个女的笑声,或许是听见了我的声音,都安静了下来。   志高闻声从屋子里出来,开门顺手带上,关门时,从门缝中我看见了里面有几个女生正在探头探脑地朝外面张望,都是一群爱玩的人。   无论看见谁,只要是看见人,我就气势汹汹地问:“昔年呢?”   志高做出一个“嘘”的动作,好像我和他很熟似的,说:“昨晚玩了一通宵,她才刚刚睡下,有事和我说。”   在妈子那里受得气,经过昨晚发酵,都变味了。我说:“我和你无话可说,赶紧把她给我叫出来,你不去叫,告诉我哪个房间,我自己去叫。”   或许是我的声音太响亮了,昔年睡眼朦胧地从另一个房间走出来,还打着哈浪:“睡觉听到子叶的声音,我还以为做梦,真的是你,你怎么认识路找来了,我妹是不是也来了?”   我没好气和她解释:“你玩得那么疯,你还记得你妹呀?”   我继续说:“你想玩,可以,就别带你妹出来,带了你妹出来就别闲麻烦地丢给我,你这个姐做得及格吗,你只顾着你自己的快乐和自由,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和我的处境,你才是我的朋友。”   “对不起。”昔年呆呆地望着我,她是一副知错的表情。   “你妹在外头,我回去了。”我说完转身走门口,昔年也跟着走了出来。   我和妹妹说了再见,就推着自行车头也不回地走了。   寒假过去,回校。我没有去找过昔年,我在等,等她来诚心向我道歉,等她来主动向我说话,可是等了好久也没有等到。在校道上,我碰上初二时的同学,她现在和昔年同班,她知道我和昔年友情好,对我说:“你不说说她吗,她现在完全变了一个人,上课说话,和男生打成一堆,现在都差不多成了众人之恶的那一类人了。”   我说:“你和她同班,你不提醒提醒她吗。”   “我们说了没用,你们关系那么好,你说的话她至少会听。”   我说的话她会听吗?我们都有好一段时间没有见面了。我三思了好久,她那么久也不来找我,我决定要去找她问清楚,难道这份友情在她心里面真的那么微不足道?   见到面,我问出口的时候,昔年一脸的惊讶,说:“我以为你很生我的气,不想理我了,所以才没去找你。”   “啊,我生气了不理你,你就不来找我了,你不会哄人吗?”我劈头盖脸地说她,“你最近怎样,还和他在一起吗?”   昔年沉默。   “和什么样的人走在一起就会变成什么样的人。我讨厌那种无所事事的人,你想和他们成为一类人,让我也讨厌吗?”我问。   昔年摇头说:“不想。”   “既然不想,那就听听我的意见,和他分了吧,你和他不是一路子的人,他不适合你,他配不上你。”   “早就分了。”   我诧异:“性格不合?他花心大萝卜?”   昔年说:“还真被你说中了,他和我好的时候他劈腿了,脚踏两只船。”   “我听了一点也不觉得震惊,也不觉得你有多可怜。”我笑着说。   昔年也笑:“你笑吧,趁我无所谓的时候赶紧笑。”   三婆祖殁了,出殡那天,刚好我放假。   堂弟开着摩托车来到我家接我,说:“回来得刚好,三婆祖没了,去送一送。”   事情来得突然,一开始我反应不过来,反应过来时已经到了祠堂。三婆祖过世时年享过百,举行的丧礼没有想象中那么悲哀,或许因为她是村里面少见的一位长寿老人,活到这个岁数走是一种福气。   在丧礼上,我看见了芳连。她穿的是新衣服,站在一堆小石头上,脸上带着微微淡笑显得很不轻松自在。二年级离别,她就随父母在城市落脚生根,基本不回来,即使回来也是短暂的一两天,我们都没联系过。在这里,她和谁不认识和谁也不熟,周边的一切对她都显得格外陌生。   众人之中,我第一眼认出了她,她变化不大,身高长了,看上去有了青少年的味道,我看着她,并没有想上前打招呼的冲动,可能是因为太久没见面,怕羞,自卑,或者我只是农村里地道不起眼的丫头片,和城市姑娘的她世界遥不可及。   我始终没有上前打招呼,更别说来一个简单温馨催人泪下的久别重逢。   最后她看见了我,她望着我,好像不太确定,带着犹豫的表情朝我走过来。   她的靠近,让我想逃跑。我抬起脚步正想走开,她突然出声:“你是谁,你是梧子叶吗?”芳连问我,“我小时候最好的玩伴?”   我转过脸望着她。她笑容灿烂,一脸的期待,殷切的眼神里闪过激动的光芒。她没有认错人,她还记得我的存在。我微微点头表示是。我心里很紧张。   我什么也没多说,继续走开了。她没有跟上来,站在原地。我背脊的一股炙热和不自在,让我深刻感觉到芳连的目光好像一直在追随着我。   或许,这样的重逢不是她想要的。   而这样的重逢也不是我想要的。   我们小时候一起逃课,一起在chuang上打滚,一起惹三婆祖生气,,好吃的彼此分享,一起淘气,一起欢笑,你是我的影子,我是你的影子,彼此都是彼此童年时光里最美好的回忆,可它正如逝去不复反的时间,离我们越来越远。   芳连,已经过去好久了,现在,该叫你雅晴才是。   时间是一把锋刃的杀猪刀,改变了我,我变得自卑阴沉,内心黑暗狼狈,只是没有改变她,她依旧开朗,依旧爱笑。   我们是两条曾经相交过的直线,如今,她朝她的方向延伸,我朝我的方向蔓延,永不相交,距离越来越远,曾经是很美好,美好的东西就不要去破坏,让它继续在彼此的心里美好下去吧。   见到芳连,我时常发愣,时常回忆起小时候的那段欢乐时光,那时候的梧子叶,好动调皮话多,和现在的相比,完全是另一个版本。忽然心底升起一种感觉,那段时光好像不是我的,我像是个外人,站在别人的回忆里,看着别人的童年。   十八岁前,我的生命里出现两个对我影响深刻的人,一个是芳连,她是我童年美好时光的缩影,我回味它;另一个是欧净文,他的存在让我发现自己挖掘自己。   他们,在我的心底,我时常回忆他们。      ☆、高三,厄运的开始   形容高三,大家都会用“地狱”去形容,这都是比喻上的,而我的高三,不是比喻,而是真的地狱,现在回想起来,还心有余悸。   中考结束,我成绩远达不到县城四大中,只能在原来学校继续升高中。而昔年,从此分道扬镳。   读完初中多数人选择外出打工,而留下继续升高中的人占少数。在村里,很多人认为能升高中的学生都非常优秀。因为假日要上旧屋煮饭吃饭,所以我经常在村里走动,看见我的庄稼人时常这样问我“你还读高中吗”,我说是的,然后后面是一堆赞美,说梧家出来的子女个个优秀,然后抱怨自己的子女有多不争气,高中也考不上,只能出去打工。   赞美的话如果换是以前,我肯定会高兴得跳地三尺,晚上睡不着或者睡着了会笑醒,现在,曾经饱受别人异样目光的我显得格外敏感,表面虽然一笑而过,但心里嘲讽虚伪不真实,都是逢场作戏的戏子。   我高一完结,姐姐高三毕业。姐高考成绩不差,但成绩出炉那天,爸妈都陷入了一片沉默,姐也为这样的分数懊恼了许久。我看着姐情绪低落,她可能不知道,她正懊恼着的成绩却能让我打从心底羡慕妒忌——本B线,但离A线只差几分。   高考差了几分,差的不是几分那么简单,而是成千上万张红通通的钞票。   摆在姐姐面前,只有三条路选择,要么复读;要么上大学,交A线两倍的学费;要么出来打工。   妈子有自己的一套思想,觉得女生无论学历多高终究要嫁人,终究要回归家庭相夫教子,有学历用处不大。   妈子的思想老化守旧,时代不同,现在经济高速发展,没有学历的人才用处不大。   高中以前,姐姐优秀让妈子十分骄傲,所以在我和姐姐中,事事几乎姐姐优先。但自从姐姐收到录取通知书后,妈子脸上从此乌云密布,电闪雷鸣,一扫以往的骄傲。   姐是家里出的第一位大学生,满门荣耀,但是她的大学费很昂贵,对省吃俭用的爸妈来说是一笔巨额开销。妈子心思慎密,未雨绸缪,她分析给我们听,下面有我和弟弟,要是供姐姐上贵族大学,万一高考我步姐的后层,又或者万一弟弟步姐的后层,轮到我和弟弟,是供还是不供,不供,有抵触情绪,认为不公平,硬是要供吧,没钱了,爸妈累成狗,谁来心疼。   所以供不供姐上大学,成了爸妈思考的问题。   在这个问题上,姐姐保持沉默,因为一边是现实,一边又是自己的未来,她不好意思开口强求,只能交给爸妈定夺。   妈子希望姐复读一年,但姐不愿意。姐不愿意复读,妈子不情愿掏钱交学费,事情就这样沉默着,拉锯着。其实在我看来,姐姐的沉默我理解,妈子的沉默我也理解,她们都在熬着,在等待对方各退一步。姐希望听到妈子说供她上大学,妈子希望听到姐姐说要么复读要么打工,各有各的思考,各有各的小心思。   看着姐姐进退两难,我很心疼,只能干着急,可我什么忙也帮不上。   我偶尔间,看过一篇关于前世与今生的文章。那文章写得极好,很吸引人。里面说,组成家庭成员的人,相遇相识的人,擦肩而过的人,在冥冥之中有着千丝万缕的奇妙关系,有的是来还前世未还的债,有的来讨前世未了的债,有的是来报前世未报的恩——   我常常在思考,我们的一家子人,究竟属于哪种类型。   在开学前,妈子打电话给奶奶,叮嘱奶奶恰逢时给姐置办个大学酒,祝贺她,给她践行。她默认了。   爸妈不在家,姐的大学酒很简单,奶奶张罗着,我们在旁边做帮手,挑一只家里养得又肥又壮的大公鸡,宰了,到祖庙烧香放鞭炮,告诉祖宗家里终于出了一位大学生名扬吐气,然后叫上姑姑吃一顿家宴。   姐坐车回大学途中,打电话回来,说给我和弟弟留下了一封信,放在房间的抽屉里。我跑进房间,打开抽屉,拎着信看。信里面姐说,大学和高中不同,高中一个月放一次假,大学在远方,即使周周放假也回不来,要好好照顾自己和弟弟,还有爷爷奶奶。她用她的经历告诫我,我才高二,一切还来得及,要努力学习,高考别步她的后层,考出那么尴尬的分数,进对不起父母,退对不起自己。信里面姐还叮嘱弟弟别太沉溺游戏,要对学习上点心,奶奶身体抱恙,别逆着奶奶让奶奶生气。   可是未来我们并不能预测,姐姐不会知道,两年后我会让她失望,别说步她的后层,就连大学的门槛我也进不去。   高三。   我的高三是在噩梦中度过。   暑假提前结束,高三回校补课。   煮饭,以前都是奶奶张罗,现在奶奶抱病在身,只能自己去张罗。我烧水煮饭热菜,奶奶坐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我。我吃过晚饭,准备出门,奶奶还是笑眯眯地看着我。我出门走了几步,觉得不太放心,一步三回头。   奶奶坐在门槛下一直望着我的背影,我回头的时候,她高兴得咧开嘴冲着我笑,像个小孩子,很甜蜜,很灿烂,很慈祥,仿佛置身于阳光沐浴中,那张被病魔折磨得够呛的脸看上去也没有那么苍白。这一笑,让我感觉,她在等待我回头。   丰富的词藻去形容奶奶都显得贫瘠。她是一位很地道,很典型的农村妇女,脾气温和,勤勤勉勉,任劳任怨,一生都在追求家庭和睦,家庭幸福。在孙子们外孙们的心里,都十分亲近和敬爱她。她劳作辛苦一生,结果老了换来的不是安享晚年,而是病痛浊骨折磨。   旧屋,遍布我们成长的足迹,曾是我们的大家庭,充满欢乐笑声,充满美好回忆,如今,却成为了囚禁奶奶的牢笼。   旧屋通往外界的路很陡峭,长满青苔,除了每天早上爷爷带她出去打针那会,剩下的所有时间她几乎只能呆旧屋里。爷爷到地里干活,屋里就只剩下她自己,没有邻居说话,冰冷的四壁,很安静,只与微风作伴,她的孤独,她的寂寞,我们都能理解,只是大人要赚钱养家糊口,小的们要住校读书,谁也解决不了她的孤独寂寞。我倒希望她能任性点,但她太过于明白事理,即使病了,也希望在外工作的能平平安安,读书的能有所成,不必牵挂她。   奶奶看着我依旧笑咪咪,像个小孩似的问我:“什么时候放假?”   我忽然很心疼她,想留下来陪她,但是不得不要回校。我说:“开学前应该会放,奶奶,我不在,你要好好保重身体,养好身体。”   奶奶依旧像个小孩,拼命地点头。   可是学校今年却例外,开学前并没有放假。我看着一个个搬行李入学的学生,心里忐忑不安,我对奶奶说开学前会放假,一直在惦记着这事,怕奶奶在家等我,等我吃饭,又或者说放假了人却不见回去担心会不会出事。我吃完饭,洗完澡,匆忙打电话回去,奶奶接到电话第一句话就问我:“不是说会放假的吗。”   我心里一阵酸楚,心里庆幸打电话回去真好,我说:“学校不放假。”   那时我并不知道,那将是我最后一次和奶奶对话。在接到奶奶离世的噩耗消失时,才过了几天。那时刚好上午睡,我平时不带手机在身边,只把它关机放在宿舍。我开机,有很多条姐姐发过来的未读信息。我拨号过去,姐姐那边的声音已经泣不成声,她断断续续地说着:“手机干嘛关机。今天堂哥给我来电话,说他和大伯在赶回去,老爸也在赶回去,我也订了最快的车票,奶奶她——”   没等姐姐说完,我赶忙挂上电话,我已经不敢再继续听下去。怎么会这样,几天前还打过电话,电话里面的奶奶说话声还很有精神。我的眼泪控制不住地汹涌出来,一滴一滴地滴在手臂上,滚烫渐渐冷却。   我请了一周假回去。   奶奶的丧礼结束后,我睡了一场很长的觉,休息够了第二天就被老妈送回到学校。   回校第一天碰上搬宿舍。不知道是不是搬宿舍的原因,自从宿舍搬后,我的生活,我的精神,我的高三,几乎陷入一片瘫痪。   从207室搬到210室,210室床位比207多出两三张,足够,但是宿舍的同学还是一致地决定虽搬宿舍,但床位不要变,大家都不希望变。   下午第三节课,我们开始搬东西。   我和宋依的床位前后相连,当我将东西搬过去的时候,我发现我的床位被宋依占去了,再往前一看,宋依的床位被别人占去了。宋依见我杵着不动,赶紧对我说:“舍长,不是都说好按照之前的床位搬过来吗?我的床位居然被别人霸去了,只能往下挪,你也往下挪吧。”   宋依对我来说,是很有缘分的人。我们相识高一,虽然没机会深交,但见面都不忘打招呼;高二分班,我们被分在同一班成为了同桌,那时我们才真正成为朋友,她才对我表白说高一的时候她就梦想着想和我交朋友了;没想到到了高三,我们居然还是同班,还是同桌。三年的同班,这缘分太美好了,让我不禁想到命运安排之类的荒唐神论。因为高中三年,我都是宿舍舍长,宋依总是舍长长舍长短地叫,从来没叫过我的名字。   当我发现的时候,我问她:“为什么你老叫我舍长,我有名字可从来没听你叫过,我喜欢我的朋友叫我的名字。”   宋依难为情地笑了:“多难为情,叫惯了舍长,突然开口叫名字多别扭。”   她叫名字别扭,我也依了她的意思,她爱怎么叫就怎么叫。高中三年,和我在一起相处时间最长就是她。   如今搬宿舍,别人霸占了她的床位,她第一反应是什么?挪下来占用我的床位。   我本来就活在擦言观色之中、很小心翼翼、很卑微,奶奶的去世,现在更是处于一种异常敏感期。宋依的这种做法,让我觉得十分震惊,十分不舒服,十分心寒,三年的相处,我第一次对我们之间的友谊产生了动摇和怀疑。   我往后面看,后面的床位都铺上了席子,行李也搭上了,再望一圈宿舍,到处都是行李,一片凌乱,也不知道哪个床位是空,哪个床位有人。我拎着竹席,呆呆地站在那儿,盯着一堆行李看。   睡在我后铺的女生虽然娇小,但出落得标致,为人特别有正义感。她看我站着,凑过来问:“舍长,你的床位呢?”   我很无奈地说:“没床位。”   她望着原本属于我的床位铺上了整齐的行李,嚷嚷起来:“谁这么缺德,把别人的床位都占去害别人没床位。舍长,别管她,叫她搬走,要不,把她的东西撤了。”   我哀叹一口气,我不想干什么,放好手里的竹席,拎起饭卡,走出宿舍,往饭堂走去。饭堂的人特别多,我打好饭,吃得乌龟慢,吃完便回宿舍。   我不知道我不在的时候到底经历了一场怎样的舌战,回到宿舍,大家都安定了下来,剩下的两三个床铺也空了出来,那个占领宋依床位的人撤走了,而我那个被宋依占去的床位也空了出来。各归各位。   我和宋依的床位依旧是在前后。   宋依洗完了澡,坐在床铺上擦头发晾脚穿鞋,她看见我回来了,急忙说:“舍长,你去哪里了,刚刚床位空出来了又找不到你人。”   “吃饭去了。”我淡淡地回答,关于我的床位是怎样空出来的我并不想多问。   接下来的几天,我不爱开口说话,宋依也很少打搅我,她知道我亲人刚刚去世,心情一定很糟糕,需要时间安静和调整。搬宿舍那件事后,我对她无话可说,也没心思去应付,她的细心和懂事帮了我的忙,让我少了一些忧虑。   新宿舍,比原来的阔一点,起初两天睡得还安稳,后来越睡越觉得不对劲。一张上下铺床睡一个人刚好,可我每天晚上睡觉,总觉得莫名其妙的拥挤,有时候被挤到喘不过气来,身体本能地往里挪,试图腾出一些空地方来以致不用那么挤,也有时候挤到感觉自己快被挤成肉饼了。   这种情况,刚开始,我还没太注意,但后来连续好几天都是这样,让我越想越觉得不妥当——宿舍不干净。      ☆、高三,梦魇   这种情况,刚开始,我还没太注意,但后来连续好几天都是这样,让我越想越觉得不妥当——宿舍不干净。   想到这里,我全身罗嗦,顿时觉得毛骨悚然,我在心里直暗示安慰自己,傻的,世界是科学主义,无神论,哪有这样离谱的东西存在。   自修,我对宋依说出这事,她一脸的惶恐,但见惯不怪,很坦然接受,她说:“你还记得高一时,宿舍楼新建时,咱们班男生有好几次被班主任叫走吗?”   我点点头:“记得。”   “那你知道男生被叫去干嘛吗?”   “不记得了。”   “男生们被叫去做工,倒泥土渣搬砖头,他们干完活回来说过一些话,几乎震惊全班,你不记得了?”   她阴阳鬼怪的语气,倒把气氛变得诡异起来。我打着冷颤:“什么话?”   “宿舍楼以前是乱葬岗。打地基的时候,挖掘机挖坑,他们亲眼看见挖出来了好多骨头,人的骨头,这一堆,那一堆,全都是断手断脚断头,没一个完整的。学校没做任何的处置,叫男生们一斗车一斗车地拉到垃圾场直接倒掉,咱们住的宿舍210离垃圾场最近了,只隔着一门墙。”   我吓蒙了,迟迟反应不过来。   宋依的表情依旧,没有任何害怕之色,好似从她嘴里吐出来的话像寻常话那样。她继续说:“这个不止,晾衣服洗衣服的时候你没发现过吗,咱们宿舍阳台的对面,有两座坟墓,一座高一点,一座低一点。”宿舍的背后是一座山,种满了龙眼树和荔枝树。   “我从没注意过。”我吓得全身打着冷颤,鸡皮疙瘩起一身。   “我再说一件事,最近两天听说的,那位嫌自己床位太靠近厕所就占去了我床位的那个女生。”   宋依的声音压低了点,“在洗澡的时候我听见她对她的朋友说,她搬进宿舍第一天晚上做噩梦了,很恐怕的梦,梦见别人压着她,坐在她肚子上面。这种梦,我们通常叫做鬼压床,偶尔做这种梦很正常,刚开始听了我也没太在意,现在听你说你也每晚都做这种诡异的梦,我倒开始怀疑,宿舍可能真的有不干净的东西在,让运气低的你们给碰上了,好可怕啊。”   我越发觉得毛骨悚然:“停停,别闹了,你别说了,很吓人,今晚我都不敢回宿舍睡觉了。”   “你对这类事情的态度让我觉得惊讶。”我说,“你怎么那么镇定?”   宋依说:“其实,我爸妈很相信算命,我刚开始也不相信,不过受我爸妈影响多了,觉得,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那晚,我战战兢兢地回到宿舍,站在门口,突然间觉得宿舍很阴森很恐怕,像鬼屋,里面的风是阵阵阴凉,昏暗的灯光也让人觉得特别诡异。我咽了咽口水,硬着头皮进去。   我洗簌完,躺回小chuang上,放下蚊帐,将蚊帐压在席子下面,把自己的小空间包裹得严严密密足够安全了才缓缓放下心来。   都说,高三压力最大的是白天,晚上睡眠时间最轻松,而我的高三,压力最大的是白天,晚上睡眠时间比白天还要恐怖。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我慢慢睡着,大概在凌晨时分,隐隐觉得,那种拥挤的感觉又来了,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挤着我睡。   我潜意识觉得恐惧,但是身体醒不过来,我很害怕,很害怕,最后还是惊醒了过来。醒过来的时候我满头大汗,微微喘着粗气,第一时间左右瞧瞧,四周一片黑,身边什么也没有。   阳台外面,月光洒下来像白天一样明亮,门口敞开着,夜风夹着凉意吹进来,吹得我的小蚊帐在半空中荡呀荡。我从行李包里掏出手机,看看时间,凌晨两点了。   大夏天,我盖着单被,严严实实地裹住自己的身体,好像只有这样才能保护好自己。我不敢再次入睡。望着蚊帐顶发呆,直到望累了,不知不觉地才入睡。   第二天起床,我睡眠不足,头脑混混沌沌,课堂上什么也听不进。我说:“昨晚,我又做那种梦了,好恐怖,我半夜醒来都不敢睡了,睁着眼看天亮,看到累了才不知不觉睡着。”   “还做这种梦?”宋依也不知道怎么办,“舍长,以后你做噩梦醒了害怕不敢睡了,记得要叫醒我,有个人陪着作伴说说话没那么害怕。”   “有没有什么法子能让我不再做噩梦,我以前从不信这玩意,现在我特别渴望那玩意,平安符之类的,你有没有带在身上?”我望着宋依。   宋依摇头表示没有:“不过你可以试一试在枕头下放一条裤子,或者床底下的鞋鞋尖都朝里摆,再或者当你做这种梦时在心里默念冤有头债有主,这是都是家里一些老人家说的辟邪方法,不知道灵不灵验。”   我对宋依的话半信半疑,但除了照做也没有其他办法,我照做了,但噩梦还是继续地来。我知道这样想很荒唐,很不符合逻辑科学,很不切合实际,但是“鬼压床”那种事就是确确凿凿地天天发生在我的身上,让我害怕得不得不往那个方向想。   我想摆脱那不干净的东西,我想求救,可是我的家人都不在家。   求救,在我脑海里只能想到一个人——在读初中的堂弟。   堂弟快放假的时候,我跑到初中部找他,同他说近几天我遇到的离奇事情。我没有多说,他就明白我想怎样,说:“我回去跟我奶奶说说,叫她找点东西来给你挡挡。”   我不敢回宿舍,跑去找晓华。晓华是我高一时认识的第一位朋友,第一位同桌,虽然高二高三都不同班,但是感情还如当初般好。整个高中好朋友,除了宋依,就只有晓华一个了。   晓华听到我述说,一脸惊讶,我还没开口说明来意,她就说:“别呆在那个鬼地方了,来我这,咱们挤着一块睡。”   我很感动地看着她。   我去晓华宿舍挤了两天床铺,睡得极其安稳,一直没做过噩梦,第二天起来,神采奕奕,黑眼圈也没有了。更是因为这样,我对自己的宿舍感到一阵战栗。   周日晚,初中回校,我跑去找堂弟,堂弟拎着长长的、用报纸严严实实包裹住的东西出到教室外,向我交代了几句:“里面有三把,床头放两把,床尾放一把。如果这样也挡不了,那我奶奶也没办法了。”   此时,我感动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多说的都是废话,我接过,笑了一下,然后看着他回到教室。   下课,回到宿舍,我放下蚊帐,在里面偷偷摸摸地拆开,是桃子鞭,柚子叶,丝麻叶,这些都是大家熟知的驱邪植物,被捆成三捆,每捆一样。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心里欢喜一大阵,按照堂弟的说法,床头两把,床尾一把。   那晚上,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睡得算是安乐,一直没有作噩梦。一天两天下来,也是没有做噩梦。我以为,噩梦就会如此离我越来越远,熟不知道,这种驱邪的植物,就像包装食物那样,也有保质过期的那天。   在我高兴我终于能够摆脱噩梦的时候,那噩梦卷土重来,甚至升级,比来得以前更加凶猛。我睡着睡着,床外面突然有什么东西向我扑来,一直在扯着我,一会儿从前面、一会儿从左边、一会儿从右边扯我,扯我的手脚,要将我完全扯出到床外面去,将我绑到阳台外面去。睡梦中的我,眼睛惊恐地睁得老大,四处搜刮到底是谁,但看到的,只有薄薄的夜色和夜色里被微风吹得一起一伏的蚊帐。我惶恐地挣扎,对着空气强烈地挣扎,拼命地缩回手,一巴掌一巴掌地扇过去,一脚一脚地用力踹它;甚至不知道拾起了什么,朝着什么也没有的空气,发疯般拼命地打,挥动,似乎在驱赶什么——   我很想呐喊出来,但叫不出声,很想醒过来,但眼睛始终睁不开。我就陷在那个彷徨、那个惊恐、那个无助的深渊里面,我求救不了,也没有人能来解救我。   当我真从梦魇中惊吓醒过来,我吓得抖擞在被窝里直冒冷汗,我再也不敢入睡,睁着眼睛等天亮,实在困得不行,眼皮快合上的时候,一个心悸涌上,我猛然撑大大眼睛,硬生生地将自己模糊的睡意按下去,睁着眼睛等天亮。   我好想再次去找堂弟,可是堂弟说过,如果这样也抵挡不住,也没办法了。我是个脸皮很薄的人,人家早已发话把你挡了回去,我也不好意思再去打搅。   可是,我不寻求他的帮助,没有人能帮助我了。   我打电话给在大学的姐,向姐说我在学校做过的噩梦,说:“宿舍就是鬼屋,虽然我看不见它们,但是天上飘着,地上挤着,全都是它们,而我就在它们的地盘里面生活睡觉,可能我睡觉占了它们的地方,它们使劲地□□我,我恐惧,姐。”   姐从不相信鬼神之说,说我是心理问题,可能是奶奶走后遗留下来的心理问题。   是呀,我也认为是心理问题。可是,可是——那真的是我心里捏造出来的梦境吗?   “可是白天的午睡,我就从来没梦过,一次也没有,只有晚上才会发生,而且每晚都是凌晨发生的,还有我到晓华宿舍睡了两天,这两天,别说噩梦,我就连普通的梦也没做过,你还觉得是我心理问题吗?”   姐不信,但还是被我的描述吓得不轻:“听说妈子好像回家了,你打电话给她,跟她说说,她可能会替你想想办法。”   “真的吗?”我像看到了救星,“她回来干嘛。”   “还不是为了子健,又逃课出来打网游了。”      ☆、传开的闹鬼一说   妈子对弟弟的事总是格外上心。   弟弟又逃课了,现在肯定是躲在某个网吧玩游戏。   自从那次我把他的游戏机摔烂以后,他变得更加叛逆了,更加目中无人了。他不再在家里打游戏,而是踩着自行车到墟上的黑游戏室玩老虎机上的游戏,再后来是网游。他玩得很猖狂,过年的时候,也不例外。   除夕那天,弟弟不见踪影很久,怀疑去玩游戏了。结果在墟上一个小游戏馆里面被老爸逮个正着,老爸当场扇了他一记很响亮的耳光,还将他拎包似的拎出游戏室,凶巴巴地说:“骑车回去等着我,看我怎么收拾你。”   结果骑车回家半小时多的路程,弟弟骑了三四个钟头也没有回到。大家开始焦急起来。老爸面红耳赤地坐在沙发上抽闷烟,妈子在门口红着鼻子一边不停地数落老爸做事莽撞,要打要骂都应该先把孩子哄回家后,又一边心疼弟弟被老爸吓得连家也不敢回。   大伯开车到墟上的游戏室到处找人;我和姐姐去弟弟的朋友家里问,去弟弟常常玩的地方找;爷爷奶奶也不闲着,到村里的小卖部问人有没有看见弟弟,我们家里的事也惊动了隔离邻舍,他们也加入来一起帮忙找人。   冬天的夜来得很快,才六点左右,天色完全暗了下来,我们找了好久也还没找着,妈子焦急到差点到村委会报到,请求村委开喇叭向全村人通报寻人启事。   大伯认识一位道行很高的神算子。那位神算子在当地很出名,别说是人,就连谁家的牛走丢了,找他问问,准能把牛找回来。大伯问弟弟什么时辰才回来。神算子说不用急,十几分钟后他自然就会回来。   没想到十几分钟后,弟弟真的回来了。他望着我,从我面前慢悠悠地推着自行车晃过,待我终于反应过来,我箭步冲上去,揪着他的衣袖生怕他又不见,一边走一边骂人:“你真任性啊祖宗,跑哪去了,知不知道所有人都在找你,整个村子都掀翻了找,差点到村委通报寻人启事了。”   弟弟不吭声。   “爸妈,子健回来了。”还没到门口,我就大声喊。   妈子站在门外,闻声冲过来,红着眼睛红着鼻子抱着弟弟的头许久不放,生怕一放开弟弟又不翼而飞。妈子没有责骂,更多的只有心疼。   弟弟回来了,有手机的赶紧打电话给那些还在外面到处找人的人报平安。   发生失踪了几小时的事,我们个个心有余悸,都不敢出声责骂弟弟,加上此时过年,过年最忌争吵,而且忙着找人,年夜饭还没有吃,大家都饿着。   老爸的气本来窜到头顶,烟都冒了,弟弟玩失踪更是火上浇油,但是,前面奶奶拦着,妈子在后面护着,老爸最后也不能怎么着。   弟弟回来后,大家松了一口气,才开始忙着热菜热汤。好端端的一顿团圆饭,我们吃得迟,吃得酸甜苦辣,胆战心惊。   妈子高度重视这次“失踪”事件,第二天跑去中国移动给弟弟办了个手机,一是方便联络,二是手机也可以打游戏。姐初三,我初一,大的也没有这个待遇,再说,妈子想得太简单,照弟弟的脾气,有手机就能联络上了吗,还得看他心情好不好,愿不愿意接。   或许是教训,或许是有了手机,弟弟安分了一阵子,但是自从不知道跟谁学会了上网打游戏,手机也成了摆设品,直接晾在家里,瞧也没瞧过一眼。   爸妈远在A城,他不怕。家里没有电脑,为了玩游戏,他曾经半夜三更跑出去过。   我和姐姐都住校,弟弟小学,所以晚上家里只有奶奶陪着。晚上,弟弟假装睡着,等奶奶睡着后再爬起床,也不知道他从哪把胆子练大,不怕半路被拦路抢劫,或者怎么样,自己一个人半夜三更摸黑踩着自行车跑到墟上的网吧玩游戏,玩到天快亮时才踩车回来装作没事继续睡觉,睡醒后再去上学,自以为很聪明,这样就能神不知鬼不觉。   奶奶有时候会起床上厕所,上完厕所都会习惯去弟弟房间看看他有没有踢被子。那次凌晨,她掀起蚊帐发现床里没人,吓了一跳,楼上楼下找遍也没见人影,干着急了起来。有个座机电话奶奶不会用,外面的夜又是那么黑,不敢出去找人又不知道上哪里找人。一个无能为力的老婆子开着灯坐在沙发上等,着急,等累了,躺下睡觉,没睡一会又醒,醒了出来瞄瞄人回来了没,没回继续等,等累了打盹,如此反复直到天明。   天开始亮,奶奶醒了,第一时间跑到弟弟房间看人回来了没有。   弟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一点声音也没有,还睡得很香甜。   奶奶叫醒他:“吓死我了,昨晚你跑去哪里了,半夜三更,外面黑灯瞎火的你真够大胆,你知道我会担心吗?”   弟弟一脸的无辜,好会装:“什么,我昨晚就在房间睡觉。”弟弟经常撒谎,但是缺乏经验,撒谎的技术很烂,因为他撒谎的时候,眼睛会出卖他。   奶奶说:“装,你继续装,看昨晚把我折腾得一夜没睡。”   弟弟如此酷爱游戏,但奇怪的是,无论他怎么疯狂地玩,居然不影响他的好成绩。这一点谁都想不明白,我更加是羡慕加恨。发生这事后,奶奶长进了,放假回去叫我们教识她打电话,要是再发生这样的事,可以打个电话给姑姑。   这事奶奶反应给父母听,父母也只能在电话里面责骂几句,反正不痛不痒。没办法,在年尾回来过年的时候,爸妈在家里安装了电脑。大家算是想明白一个道理,游戏是阻止不了了的,与其让他天天费尽心机地想在外面偷偷玩游戏,既不安全又浪费金钱,还不如让他在我们的眼皮子下玩游戏。   挂上姐姐电话,我打电话给妈子,和她说起我在学校梦到的噩梦,她挂电话的功夫比我还要快。   “妈,我在学校老做噩梦,梦里很可怕,有不干净的东西在一直拉扯着我,你能不能去给我求个平安符带上身上。”   妈子显然有点被我吓到,说话很仓促:“我不知道哪里能求平安符,我只回来两天,后天我就要上去了,没空。”说完“啪”地挂断了,只差“好自为之”的话没有吐出口,她把我当成瘟神那样避而远之。   在打电话前,我在脑海里演绎着妈子各种各样反应,我有预感,她不会管我,结果,她真的不管我。此时我心好荒凉,不愧是我的好妈妈。   我到底是不是你亲生?我揪着头发,将烂手机扔床上,我抓狂,我绝望,如果换奶奶还在世,她绝对不会坐视不管。我很想哭,就是哭不出。在此之前,我都不知道原来自己可以那么坚强。   我想向老师提出搬宿舍,可是学校分给本班的女生宿舍只有两个,除了自己宿舍外,另一个已经住满了人,如果老师问及理由,我又该怎样说,总不能说有鬼吧,这理由就连我自己也觉得好荒唐。   此时的我,就像被晾在悬崖边上一块随风飘荡的抹布,知道掉下万丈深渊是迟早的事,还是无能为力地干等着飘荡,没有人能向我伸一把手,即使伸手了也不一定能救得了我。   白天,我照常上课,照常吃饭,照常说话,照常笑。大家都看我很正常,我也以为自己很正常,但实际上,我的脑袋轻飘飘,什么也不会想了,思想负荷已经超载,我感觉我离疯子不远了,离神经病不远了。   我为什么要读书,我为什么不能好好读书,我读书是为了什么,为了读书所有费用都交了,为什么我要受这等罪,我是来读书的不是来受罪的,我为什么非要受罪不可吗?   高三,每天早上都要绕学校跑一圈,然后集体宣誓:   读书是个人的希望,是家庭的希望,是国家的希望。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我是父母的骄傲,要做就做得更好,我要把握自己的命运,要用无悔的汗水点亮青春,要让父母的微笑在六月绽放。我自信,我拼搏,我骄傲,我成功。我行,我能行。   希望,骄傲,成功,都子虚乌有。我的高三,不仅是我对学习上的迷惘与彷徨,更是我对我生命的迷惘与彷徨。   我开始钻牛角尖,甚至觉得宣誓的每一个同学个个都像傻子一样。   读书,我开始反感恶心。   我不要读书了,东西也不要收拾了,离开这个破学校,离开这个破宿舍——这个念头在我脑海里不停地闪动着。退学,换是以前的我连想都不敢想,现在时时刻刻都在想着,无比疯狂。   我真是疯了,我不仅在笑自己,还在想象,如果我真疯了,家人会不会把我送进疯人院从此撒手不管。   在我发神经之际,一条骇人听闻的消息顿时在学校炸开锅来,传得沸沸扬扬。   我吃完饭回教室,刚坐下,宋依便凑过来:“舍长,你听说了没,整个高中部都在讨论咱们宿舍。”   “讨论宿舍什么?”我问。   “闹鬼。”宋依说。   宋依说:“明菲,咱们同一个宿舍的。”   “知道,怎么了。”   “刚才我回宿舍洗头,她跟宿舍里面的人说,她晚上睡觉也做噩梦了。”   “她说得很恐怕,比你的还要恐怖,梦见自己被掐着脖子差点被掐断,被别人高高抱起然后狠狠往地下一摔,手脚还被硬生生地掰断,好血腥,好凶残。”宋依说:“她在宿舍一说开,共鸣来了。你都不知道,原来宿舍还有好几个女生都和你一样都做着鬼噩梦。一个宿舍好几个女生都这样,说是巧合还真是没人敢相信。怎么办,看到你们一个个都做这种梦,会不会传染,有一天我也像你们一样做那种梦怎么办,我不敢呆在宿舍了。”   这类事,我算是当事人,抵抗力比一般人强,但是听后还是觉得心有余悸,太恐怖了,太血腥了。   “原来不是只有我这样,我松了一口气,那就说不是我自身的问题了,可是还有人和我一样,那不就说明宿舍真的有不干净的东西在吗?”我说。   宋依继续:“明菲说这种事没实际根据叫我们不要胡乱说出去。我们都答应了不说,她倒好,反而自己说出去了,一出宿舍门,转身便找其他班级的朋友倾诉,朋友传朋友,班级传班级,咱们宿舍闹鬼,在学校都炸开锅了。”   我说,“难怪。”   “难怪什么。”   “走廊外面来了好多不认识的同学,平日里冷清的教室难怪突然热闹了起来,原来都是来打听闹鬼一事。”   自修课间,晓华跑来找我。晓华看见我,问的第一句话就是:“听说你宿舍闹鬼传开了。”   我干笑:“瞧你样,大惊小怪,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能投靠你吗。”   “你早该如此。”晓华说,“我想不明白你,宿舍那么恐怕你怎么就睡得着?刚开始听你说还不觉得有什么,现在谣言纷纷扬扬,传到我耳边的到底是不是都变了味的,听得我心里直抖索,幸好我宿舍离你宿舍远。”   “我晚上害怕得连睡都不敢睡,没有好的睡眠,白天昏昏沉沉地,别提努力学习了。你知道吗,我的神经都快爆炸了。”我说,“好不容易碰上我妈回来,我以为当她知道我的处境她会帮我,没想到她挂电话比我还要快,之后一个电话也没有打过来问候过,我的事她从来就不会放在心上,万一哪天我脑袋堵塞一时想不开,我跳楼了她会不会还在为她的丧葬钱落泪。”   “你别吓我。”晓华担心地望着我。   我轻轻一笑,说:“开玩笑,教室,宿舍,我现在连个能休息的地方也没有,真心好累。”   晓华一本正经地牵着我的手,她的手心永远是温暖的。她说:“晚上,拿上被子,来我宿舍睡觉吧,咱们睡一块,挤是挤点,不过冬天快来了,温暖。”   那晚,我等班主任查完舍,向舍友交代了几句舍长该交代的话,正准备抱起被子,旁边的蚊帐里面,宋依的声音响起:“舍长,你真要到晓华那边去吗?隔壁床铺空着我会害怕,不过,如果到其他宿舍睡觉不做噩梦的话,对你来说那也是个好去处。”   宿舍闹鬼的事一出,这里就成了整栋宿舍楼的禁区,从楼梯经过的人都会好奇地投来几眼但不敢靠近,来宿舍找人的都怕得站在门口远远,还有些人毫不避忌,一口一个鬼屋的叫个不停。别说外面的人害怕,就连宿舍内部的同学都大受影响,整天提心吊胆,只可惜宿舍换不得,要是能换,大家都跑了。白天午睡还好,一到晚上,匆匆洗簌完,有一半人像我那样纷纷抱着枕头被子跑到外舍跟好朋友去了。   时间一长,待风头过去,那件事渐渐平息下来,都已经成为了过去。   可是,我并没能成为过去。      ☆、甩不掉的梦魇   月尾两天假,我回到家,妈子还在家里,她不是说过两天就会上去吗,现在半个月都过去了。   放假两天,我对妈子很冷淡。   闹鬼的风波渐渐平息,曾经做噩梦的女生也没听说过做噩梦了,既然大家都不做了,我应该也不会再做,我就是这样放心地以为着,外加离宿舍有段时间了,身上的霉气也应该差不多散了,便回宿舍睡觉。   谁料,回去睡觉的头一晚,那种梦魇又来找我了。朦胧睡梦中,感觉到有东西在摸我的脸,我的脖子,手臂,大腿,我用出吃奶的力气想将它推开也推不开,一旦推开它又扑上来,被我三番四次推开之后,突然安静了下来,我以为它走掉了,想不到我才安心几分钟,它恼羞成怒,突然发疯地扑过来撕扯我的手,想将我拖下床,拖向阳台——   第二天,课间,宋依问我:“舍长,你黑眼圈好重。”   我有气无力:“那些女生还做噩梦吗,最近好像没什么风声了。”   “你不在宿舍不知道,听说那些女生趁着假期回家,亲人都带她们去求了一张平安符,放在枕头底下,现在睡得安稳了,都没怎么听说做噩梦了。哎,你说不相信有鬼神之说吧,这事也太离奇了,一道平安符就解决了。”   “我跟说说明菲,她有个朋友的奶奶是神婆,她朋友知道她的情况后,放假那天带她回家想给她奶奶瞧瞧,她奶奶在门口剩凉,结果明菲门口还没进去,她奶奶就知道怎么一回事了,说有人跟在她的后边。她回头一看,什么人也没有,一晃才知道她奶奶指的是啥。她单独被奶奶叫进屋里,她一句话没说,结果她在学校发生过些什么,奶奶全部一五一十地说中了,还指出那东西长什么样,站在哪个地方等着她——”   我鸡皮都耸起了,我确信,我不是在听故事。   “舍长,你回家你爸妈没带你去求平安符吗?”宋依问。   我冷笑:“我爸妈不在家。”   我已经身心疲惫,到达恐惧的深渊了,我只想寻求一个解决问题的方法,还我一片宁静的高三。民间的算命,封建不封建,俗与不俗,都不关我的事,只要能解决我的问题,什么方法我都愿一试。   我说:“我也想要平安符,可是我不知道算命的人都在哪里。”   “我好像听谁说过在墟市就有一个。”宋依说。   “墟上哪里?”我问。   “你是本地人,你也不知道?”宋依很惊讶,“我也不知道,等下回宿舍问一下就知道了。闹鬼一事一出,算命的都被挖地三尺给挖了出来。”   墟上有个出名的神婆,我向知道的女生那要来了地址,请假出去。   我去到附近,向一家杂货铺老板打听,杂货铺的老板指着隔壁的楼梯,说在二楼。我上到二楼,二楼的走廊搭着一条竹篙,上面晾着老小衣服,前面有一个房间,门口打开着,一个高高瘦瘦的男生坐在电脑前,他看见我,问:“找谁?”   我说:“神婆。”   男生听后对着屋里面喊:“奶奶,有人找。”   屋里走出来一位五十岁左右的老人,不高不矮,不肥不瘦,望着感觉她很亲切,我想到了我可怜的奶奶。   神婆看着我,问:“什么事。”   我一愣,既然被人称为神婆,法力自然高超,不用我说她应该会知道我的来意,结果被她这样一问,神婆的印象在我心中降了几分。   我欲要开口,她就止住我,将我带进一个小房间里面。小房间没有窗户,不开灯,黑漆漆一片,长久站在强光下的我一时间适应不了,慢慢适应过来后,我看见里面摆放着一尊观音佛像,两边是通电的小红灯,像前有个香炉,里面全是满满的香灰。   这个小房间,给人一种阴森的神秘感和诡异感。   她叫我坐下。我在唯一的矮凳子上坐下来,我开口问:“我在学校每天晚上都噩梦缠身,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不做声,一边打火机点香,插在香炉上,一边叫我闭上眼睛,不能睁开。神神秘秘,突然让我不禁紧张起来。   空气中,全是檀香的淡淡香味。   我按照她的吩咐闭上眼睛,但还是忍不住好奇地眯着眼睛偷看她到底要干什么、她到底在干嘛。她拎着一柱燃着的香,在我的头顶上转了几个圈。   “能睁开眼了。”她说,“摊开手掌向上。”   我睁开眼,照做。她用香柄在我手掌比划,也不知道在写什么字,嘴里咕噜咕噜地念着咒语什么的。完毕,在观音前插上香,弓了一个弓。   “等香烧完就好了。”她说,“10块钱。”   我从来没有干过这档事,就这样结束了,她话没说过几句,我还什么都不知道,我好怀疑这样真的就能好了吗?我斗胆地问:“这样真的就没事了?有没有平安符,我要张平安符。”   她却说:“没事了,最近来的人比较多,平安符现在没有了,要进货。”   就这样,我被打发走了,我给了她10块钱,蔦蔦地走了。   就这样好了,就这样好了,就这样好了,但我还是觉得我空荡荡的,好像什么也没有改变到。   走在回学校的路上,不经意间,我看见路的对面,妈子开着摩托车经过,朝西山中学的方向去,摩托车前面,挂着一个饭盒。是给弟弟送菜。   我在马路的一边望着她从我眼前经过、远去。我多希望她能转过脸来然后发现我在这里,可是生活不是电视剧有那么多的巧合发生,她的视线始终盯着前面的路。   我望着她的背影,心底里替自己觉得好悲凉。跟她说了在学校遭遇到诡异事件,她不但没放心上,而且回来了那么久,也没来看过我一眼或者给我送过一次菜。那时的我突然有一种很偏激冲动,真想一把刀捅穿她的心脏,看看从她心脏里流出来的血是红色还是黑色,还好,我不是疯子。   我从不奢求,你能给弟弟能给姐姐的,都希望你能分一点给我,我想要的只是一份公平,一份承认。   下自修,我回到宿舍。那晚,我真的不做梦魇了,一觉睡到大天亮。正当我很高兴很安心时,第二天晚上,我又梦到了,但是梦里很奇怪,我躺在铁床上,夜风吹得蚊帐起伏,月亮很亮,阳台很光,但是看上去很阴森,而在我的周围,我强烈地感觉到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候在那像盯着猎物样盯着我,只是不敢靠近。第三晚,似乎神婆在我身上做的法术失去了效果,我又做梦魇了,比以往更加恐怖,更加凶暴,似乎是对我找神婆而感到很愤怒生气,报复我,它掐着我的脖子,我呼吸不了,脸涨得通红发紫,要把我活活撕开的架势。   今年是我的什么年,我身上的衰气有那么旺盛吗?   我恐惧之极,不敢再呆在这个宿舍了,晚上又抱着被褥去找晓华。晓华问:“找神婆也没有用?”   我傻笑:“我感觉我被骗了,我的10块,我心疼我的10块钱。以后,恐怕我只能呆在你这里了。”   “欢迎。”晓华说。   可能是因为妈子在家里,我厌恶起放假来,可越是讨厌它,它偏来得越快。   弟弟爱玩游戏,放假总是趴在电脑前,似乎要把被困在学校一周不能玩游戏的时间通通给补回来,吃饭要人叫上几十遍,洗澡也要人叫上几十遍。   妈子对此十分不满弟弟,第二天吃早餐的时候,妈子说了几句他的不是。   常年没有父母在家管束,弟弟的性格很牛,加上这个年龄段最叛逆,妈子的话他不但听不进去,还觉得特别罗嗦吵耳,不耐烦地开口冲撞妈子,他发飙一顶撞,妈子的态度就软了下来。   活该,慈母多败儿,看你宠出一个什么样的儿子。   我在旁边默默无闻地吃粥,其实我只想保持沉默不插嘴,但弟弟对妈子的态度实在恶劣,虽然妈子不在意认为很平常,但是我看在眼里,实在看不下去,出口教训了弟弟几句,说:“子健你什么态度,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很牛掰是吗,你是什么身份,有你这样跟妈说话的吗?”   弟弟不吭声,因为他理亏。   但是旁边的妈子糊涂,护子心切,霎时锋芒转向我,她替弟弟辩个不是,说:“那你又什么态度,你又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很牛掰,你又是什么身份,有你这样跟你弟说话的吗?”   我诧异地看着妈子,觉得无理至极愚蠢至极。我不想搭理她,搭理她的人不是神经病就是神经病。   “我在教训儿子,你来插什么嘴,你以为你自己做得比我好吗,我还没开始教训你,你倒教训起我儿子来。”妈子蛮缠,见我没回应,曲折手指敲台面,继续跋扈地说,“你这样的态度跟你弟说话你就对了吗?回答,你聋了还是哑巴了。”   一股火窝在心底实在忍无可忍了,我火山喷发:“我说话也是骂,不说话也是骂,你教教我怎么做才能满你的意。我说什么你都不中听,我以后不说话就是了,当哑巴好了。”   我的话刚落音,妈子条件反射般地站了起来,中间隔着一张圆台,她微弯着身子,扬起手掌就朝我这边狠狠捆过来。   我的眼镜差点被打落,被打的脸正在发辣发辣地痛,真打得下手。简直是莫名其妙,委屈通通憋在我的肚子里,我不再吭声,也不想再吭声,她对是对,错了也是对,我永远都理不过她。   饭桌上的不安宁已是家常便饭,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弟弟看得很腻。妈子发火见山就烧,他也很无奈,眼不见为净,啪地放下筷子,不吃了,没胃口了,倒胃口,灰溜溜地跑上楼,坐在电脑前啪啪啪地继续玩游戏。   “又上楼玩游戏?梧子健,你给我站住。”妈子望着弟弟上楼的背脊大喊,“看看别人家的孩子,多听话,叫干什么就干什么,都不用爸妈操心,为什么我生的养的个个都顶心顶肺。”   妈子一大早的火药味特别重,叫不住上楼的弟弟,怒气的炸弹全往我身上砸来。      ☆、我嘶声揭底的呐喊   妈子一大早的火药味特别重,叫不住上楼的弟弟,怒气的炸弹全往我身上砸来。她被气饱了,早饭也不吃了,挽起衣袖坐在那儿不停地数落我,过去的现在的大错小错全深挖出来一一数落个遍,像在外面受了气无处发泄的泼妇。   “当妈的不能说你两声吗,说你两声就嚷嚷着做哑巴,了不起了,眼里装不下我这个妈了,敢威胁我了,骑在我头上作威作福了。”妈子用手拍一下台,继续说,“我吃盐比你吃米多,我就不相信我治不了你,梧子叶。”   我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始终不肯滴落。我忍着她,忍不了重头再忍。我不想再和她坐在一块,继续和她坐一块恐怕我要疯了。   我起身,捧着粥朝门口走去,想出去透透气。   “去哪,在桌上吃吃不饱你是吗,还是我骂你不想听就要走开?我骂你骂错了吗?你还真哑巴了,问你话呢?你今要是敢走出这个门槛,别回来了,呆在外面算了,中饭晚饭也别吃了,与其拿粮食养你个狼心狗肺还不如多养几只鸡来得顺心点。”   妈子在我身后继续不依不挠地对我冷嘲热讽:“废材一个,你一辈子都比不上你姐,生了你,当初我还不如生个叉烧。”   原本打算忍忍就过去,没想到她最后一句话,竟然点燃了我底线的地雷,再也忍无可忍了。下一秒,我做出了甚至连我自己也感到十分震惊的举动。   我站定在那儿,突然将手中的碗筷子朝门外用力一丢。白粥就像洒水一样洒落地上,碗是不锈钢碗,嘭一声落地砸凹了一个窝,筷子滚得老远。   或许我的举措过于意外,老妈子愣住了,嘴巴张着一时反应不过来。   我像一头猎豹,怒发冲冠地转身冲她嚷:“你骂够了没,你凭什么骂我,我做错什么了你嚷嚷着要治我?”   “我踩着你尾巴了吗?你要这么不依不挠地骂我。我哪句话错了,你说呀,我哪里做错了。你要骂人,我可以给你骂,但是要告诉我骂我的理由。理由是什么?说不出来是吗,骂人说不出理由,你不觉得你好可笑吗。骂我我不吭声,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好欺负,越骂越起劲?”   我一句一句地塞妈子,完全想象不了,此时此刻的我,泼起来完全不亚于妈子。   “我受够了,我忍够了,我快要疯掉了。”   “为什么呀?凭什么呀?因为你是妈你就可以随便侮辱人,我就要忍你让着你嚣张吗?”   “你知道你什么德行吗?在外面,怕得罪人缩头缩尾,声都不敢吭一下,一回到家里,猫变老虎,对我又是打又是骂,把我当出气筒,在外面受饱气回来拿我撒气。”   “你有那么讨厌我吗,你有看我那么不顺眼吗。你生错我了?我告诉你,我还投错胎跟错妈了。”   妈子好久才反应过来。   她阴沉着脸色站起身,冲出来,从门角拎起一把木草扫把,还没到我跟前就高高扬起,朝我砸来,毫不留情地朝我的小腿打去。   我穿着一条黑色的中短裤,小腿的皮肤露出来。我哪里的皮肤露她就朝哪里扫去。木草被捆成一扎的扫把,打在我的小腿上,一阵瘙痒,一阵刺痛,就像被无数片小刀片轻轻刮过一样,每打一下,我的心就痉挛一下,像被电击中。   她一边打,一边推搡我,一边大声吼我:“吼,继续吼,再吼大声点,我活一把岁数,你外婆外公都没这样吼过我,我生下来是被你吼的吗,我怎么生了你个忤逆子,今天我要是不收了你我就不姓张。”   她是我妈,我的骨子里、血管里流淌着都是她的血液,我没有还手之力,只能软弱地、本能地抱住自己的头部保护自己,生怕她一激动失去分寸,将扫把朝我的脑袋狠狠砸过来得个脑震荡,没事还好,有事就彻底成疯子了。   她打累了,扔掉扫把,揪着我的衣服就是这样推来推去,我不反抗,像个飘荡的纸人,由着她将我推来推去。她一边推,巴掌也没闲过,一边朝我的脸颊扇过来,我抱紧头,像犯罪似的双臂遮紧紧脸,但还是抵挡不住她尖锐的巴掌,被扇的脸像被刀刮般麻麻地发痛。   在自家里的大门口,上演一场真实的精彩绝伦的武打剧,可惜马路今天特别的冷清,一个过路观众也没有。   妈子被我气得面目狰狞,那双愤怒的眼睛看上去很恐怖。她打我打累了,喘着粗气,说:“你读什么书了,你到底读什么书了,在学校老师是这样教你的吗,叫你回家顶撞父母,骂父母,说父母的长短?”   “你看看你的老爸,忙得瘦成什么样子了。你以为养家容易,钱很好赚是吗?小学初中是九年义务,可没法律说高中是义务,但你想读二话不说也供了,白花花的银两像扔进了无底洞,你怎么报答的?书读不好算了,弄个近视,换眼镜也换了好几对。你滚出去瞅瞅,看看有哪个父母对待女儿是这么好的待遇。我还没开口要你感谢,你倒跟我叫起板来。别读了,读出了个忤逆子,现在立刻马上滚回学校收拾东西去。”   她真是说中了我心底一直想却不敢说的话。我哈哈大笑,笑得眼泪直飙,说:“不用你叫,我早就不想读了,在学校的东西不多反正又不值钱,不要也罢。你以为我很愿意伸手管你要钱,你那种表情,好像我欠你一百万不还的表情,你以为我很想看吗?那种滋味我很想吃吗?”   妈子的气本来差不多缓下来了,被我的话一激,弯腰重新捡起扫把,又重新朝我的小腿抽来,一边抽我,一边不停地骂我:“疯子,疯子,疯子,疯子说疯话,疯子。”   我凶恶地回敬她:“我是疯子,那也是你养出来的疯子,大疯子养小疯子。”   伴随着小腿的疼痛,我心胸剧烈起伏,因为疼痛,我忘记了哭,心情反而大快的舒畅,我高高扬起下巴,可是说话的时候,眼泪却像流水一样凶猛,挡也挡不住。我说:“你除了吃,除了喝,你还会做什么。你知道你最厉害的是什么吗?骂人,骂不过人就动手打人。全世界你能欺负的人就只有几个,都是你离不得的亲人。你打呀,最好往死里打,死了不用天天看你脸色,死了不用在意别人眼光,死了什么烦恼也没有了,也不用回学校了,不用读书了,往死里打,别手下留情,要不然打得半癫半残,你还要花钱养我一辈子。”   妈子被我的话吓到了,或许是觉得连打人的杀手锏都使出来了也奈何不了我,没辙了。   她停下手里的动作,直勾勾地瞪着我,气得鼻孔撑得老大,一只手放在胸前抚着,像要踹不过气来似的,如果有心脏病,她该在120车上躺着了。   这时候,我应该闭上嘴才是,但我没自觉,火山爆发就是爆发了,只能一爆到底,我不怕死地挑衅她。   “怎么停了,打人要喘气了?”我伸手过去,不但抢过妈子手中的扫把,还用力将其扔出大老远,“没做好那种心理准备,就别拿起扫把来吓唬人。”   妈子干巴巴地瞪着我,说不出话来。   “你总叫我们不听你的话,我想问一下,要做到什么程度才算听话,叫洗衣服立马去洗,叫吃饭了才去吃饭,叫我们去□□我们就得马上去舔吗?不能有自主意识的那不叫人了。”   “我承认,我读书是不好,读书不好就注定一无是处了?姐是优秀,她为你争光了,在这方面,我确实不如她。可人有优势劣势,你凭什么说我比不上她一根毛,为什么你眼里只看到我的劣势,却看不见我的优势?你是瞎眼了还是眼睛长头顶了?”   “有姐这块模板对比,很多人都否定我,说我没用。我告诉我自己不用去在意,因为那些人都是我生命中无关紧要的人,我不需要费精力去在乎她们怎么看我。但是,唯独你不行,因为你是我妈,我亲妈。虽然我不是你的骄傲,也可能从没被看好,可你始终是我亲妈,我比不上谁,我学不来谁,这不是一个做妈该说的话。你黑我,等同于黑你自己。”   “你还记得以前大厅里满满是奖状吗,那时你和爸笑得好开心。我看着你们像一家四口,而我是个外人。我从小就很自卑,很妒忌,妒忌姐优秀能干,妒忌弟弟与生俱来不用争也备受宠的天性,我也恨你和爸,为什么好的头脑全遗传给姐弟,一点也不分给我。”   “我妒忌,我恨,我把奖状都撕掉了,它很炫耀的贴在那里,亲戚看,过路的人也看,你们开心,你们高兴,你们笑开花,但它的存在,时时刻刻刺痛着我,时时刻刻提醒着我,三姐妹中我是最差的一个。我撕掉的时候别提心里多痛快,我发现原来摧毁别人视如珍宝的东西是那么的爽,爽到颤抖,我忘不了那种快感。”   我望着妈子的表情,冷冷地笑起来,继续说:“你是不是想说我心眼怎么那么坏?我偷偷告诉你,我坏心眼是怎么炼成的哦。从小到大,你往我身上扎针扎得多了,扎出来的孔痊愈不了,就成了心眼。”   在心里藏了十多年潮变了发霉了变质了的话,像一条竹篙捅向马蜂窝,马蜂四处飞起散开,现在我的心情就像马蜂离巢了的马蜂窝,感到无比轻松。   妈子瞪着我,扬起颤抖的手巴掌,却迟迟没有捆下来。   我轻笑:“我想要的其实很简单,不是落井下石,不是否定,而是一份公平一份承认。但是简单都成了奢望。你以为全世界只有你有无奈有苦恼有压力吗。有时候我发呆,会莫名其妙地想,我要是真疯了该有多好。”   楼上的弟弟听见楼下动静大,走出走廊往下一看,看见我们衣冠不整,怒火冲天,吓傻了眼,大喊:“你们到底在干嘛。”说完转身冲下一楼。   我轻笑,转身走开上楼,与弟弟擦肩而过。弟弟望着我上楼的背影,然后走出外面面对老妈子,说:“妈,你知道你自己在干什么吗?你这叫暴力,家庭暴力。平常你爱骂人爱发脾气,我们都忍了,不和你一般计较,但你别越发地过分了。”   妈子好像听见,也好像没听见,弯下腰去拾起被我扔在地上的筷子和碗。   我回到房间,趴在床上擦眼泪。不一会,门口传来弟弟关心的声音:“姐,你没事吧。”   罪魁祸首。我怒火再次直冲上来,抑制不住地一枕头扔过去,大吼:“滚,给我滚。”   弟弟见我像一只疯狂的刺猬,谁近扎谁谁倒霉,不好惹我,只好回房间继续玩游戏。   刚才那一阵狂风骤雨来得真猛烈。      ☆、开水惹的祸   我趴在床上擦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当我醒来时已是中午,看见妈子拎着药油从厅外走进来。我不想见她,扭转头。   妈子是刀子嘴豆腐心,表现出来的行为杀伤力虽大过□□,但心底是柔软的。她表现可恶,可她不是一个可恶的人,只是心直口快,对家里人说话不经大脑过滤,不懂得婉转表达而已。   她看我如此反常、疯癫,心里胆怯起来,像做错事的人,小心翼翼地坐在我床边,小心翼翼地和我说话,怕和我再次吵起来,看我小腿上红肿得像蜘蛛网的伤,拿药油来替我擦。   不弄它,也不觉得伤口疼,被药油蘸了以后,很痛,痛得撕心裂肺,我痛苦地揪着被子,很想大声叫出来,但妈子在,我忍着不叫,痛得我直翻白眼。   可能妈子自己也觉得下手重了,但她不会道歉,说:“谁叫你不管好自己的嘴,我骂一句顶撞十句,专和我对着干,你服个软不行?”   “你这个倔脾气,你该高兴,幸好没长在我那个年代,要是长在我那个年代,估计你的腿早瘸了。小时候你舅舅不听话,你都没见过你外公是怎样教训他的,打断的棍子扔厨房能烧熟饭,你外婆见了都不敢上去拦,谁拦连谁一起打。我和外公比,只是些皮毛。”   耳濡目染,难怪你动不动就骂人打人,我想着。   我说:“真看不出来,外公看上去那么慈祥,没想到也是用棍子说话的人,你以前没少挨打吧。”   妈子没回答我,擦完药油,说:“这几天在学校就别穿短裤了,学校有几条长裤?要给钱你买吗?”   “我不打算回校了,不读了。”我说。   妈子还以为我在说生气话,没有理会我,捧着药油走出去了。   不读的话我都放出来了,我死赖在床上不起来。下午,妈子忙上忙下煮饭炒菜,时不时在楼下拼命地催我洗澡,催了好几回催不着,又跑上楼催:“你再不起来洗澡吃饭,回校就要迟到了。”   “我说了不想读了,趁你现在在家,去学校把学给我退了。”我赖在床上不起来。   她还是以为我的气没有消,说气话气她,她没有理会我,继续说:“赶紧下楼,洗完澡,吃完饭,我开摩托送你们回学校,你弟还在楼下等着你吃饭,自觉点。”   我从没见过妈子如此低声下气,要是换是寻常,我这样的语气,早就被她拎包似的拎出大门口了。   我心里有退学的念头,可是我想上大学,想上大学必须高考,我退学了,怎样高考,怎样上大学。读高中三年都是奔着大学去的,不能半途而废,但我一想到学校宿舍噩梦,就气妥。我趴在床上斗争了好久,大学,退学,大学,退学。其实退学,不是我真心想,我只是想逃避,逃避宿舍里面不干净东西的纠缠。   最终大学战胜了退学。我只能蔫蔫地起床。   在学校,虽然麻烦点,避开老师的耳目,晚上我去晓华宿舍睡觉,晓华宿舍离我宿舍远着,说不出理由,在晓华宿舍睡觉让我睡得很安稳,别说噩梦,就连寻常梦也没有做过。我好奇着究竟是为什么,可是这是一个永远没有答案的问题。   我的高三生活终于恢复正常,回归了正轨。   不为睡眠苦恼,我开始为学习苦恼,为落下许多功课烦恼,为跟不上老师进度而灰心。我的生活在争分夺秒中度过,奔波于饭堂宿舍教室之间,这些点点滴滴,经历了一场可怕的噩梦后,是多么的难能可贵,其中的快乐轻松不是寻常人能够了解的。我越来越觉得我的正常学校生活已经恢复了。   和宋依一起讨论问题,交换彼此的笔记和看法,她看见我有精神学习了真心替我高兴,我也感谢在我最灰暗的一段日子里面有她陪着。   可是友谊里面有矛盾,有猜忌,没有相对的信任很难持久。后来,我和宋依闹掰了,导火线居然是因为开水。   高三的教室在六七楼。太高,每天爬上爬下,累,打开水就成了一个体力活。   我和宋依都有一个水壶。我们都打开水。每当我们在教室倒开水的时候,周边没有水壶的同学看见了,一个个空杯子地递过来。隔离左右的一开始都给倒,慢慢的,递杯子的人越来越多,把我们这当成了义务供水所。   不给吧,怕被别人挤兑;给熟的人不给不熟的人吧,怕被说三道四;来者不拒吧,我们两个小女子跑上跑下打开水很不容易,也没能多喝几口,而且有时候还会有人偷水,搞得我们一口也没得喝。   我和宋依烦透了这种情况,宋依还开玩笑地说水壶能上锁就好了。   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我们两人商量,来者干脆一律拒绝,不怕得罪人。   宋依和旁边的男生有点熟。自修课上,那男生又来要水了,宋依没有给,怕一口回绝得罪了人,然后谈天说地地扯了一大堆很委婉的理由拒绝,可能是拒绝的理由不够坚定,那男生始终不死心,两人就这样周旋着。   我做练习题做得太入神,只知道他们在谈话,但是谈话内容我完全没听见。后来题目我做完了,终于可以分心了,我的眼角余光却瞥见了这样的一幕:宋依忌讳地回头望了我一眼,再转过头面对男生,声音压得有点低,说:“我同桌和我说过,她不喜欢不劳而获的人,而且水都是她打的,你想我倒点给你,你问问她。”   之前的谈话我没听见,可是这句话我听得清清楚楚。   我假装没听见地继续低头做练习,然而两只耳朵像兔子一样敏感地竖起来留意动静,但宋依说完那句话之后一点动静也没有了,男生的声音消失了,宋依也不再说话,正在低头做习题。   过了大概两三分钟,我才抬起头,望了一眼那个男生,男生还在四处觅水。我试探性地问宋依:“刚才你和他在说什么说那么长时间。”   “他问我要开水,我没有给。”   我说:“你为什么没给,咱们水壶里面还有开水,你分给他一杯也无所谓。”   “我不喜欢给,他一个男生有手有脚,不自己去打开水成天问我们要,他不会觉得不好意思吗,我不想给这样的人。”宋依说,后面还说了这样一句,“放心吧舍长,我是用我自己的名誉去拒绝的。”   我没问什么,为什么你要说“放心吧,我是用我自己的名誉去拒绝的。”   我是不喜欢不劳而获的人,这是事实,没有谁会喜欢这样的人。我怕是我听错,我还想开口求证一下她有没有说过那句话,可是看来,我懒得开口问了,这算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我想起了搬宿舍那次。   烦心事接踵而来,我连喘气的缝隙也没有,头疼欲裂。   我是一个不懂圆润的人,我处理方式很简单,很极端,喜欢就喜欢,讨厌就讨厌,不会逢场作戏。   我没有挑明地说,对她的态度日渐冷淡,最后无话可说。她看见我这个样子,问我怎么了,是不是她做错事惹我不高兴。我也没有回答她。她哄我,用她的热脸去贴我的冷板凳,一天过去,两天过去,见我一点反应也没有,她腻了,烦了,觉得我莫名其妙,脾气糟糕透了。她生起我的闷气,不和我说话,从此,我们进入了冷战的阶段,谁也不理会谁。   我想过,或许我听话只听到一半,电视剧里面有很多这样的误会桥段,或许真是我会错了她的意,又或许我没有错,但冷战已铸成,我确实拉不下脸去再问她事情是否属实,讲和,就这样冷着,就这样僵着。   可我并不知道,这原本就是一件只要我稍稍低头就能了了的小事,却被我闹得不可开交无法收拾。那时的我太把自己当成一回事,太在乎自己的感觉,太爱较真,太不懂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期中试后,我在级室里听到班主任说前两天宋依过来找他,问他什么时候偏位。听到这个消息,我愣住了,好久也反应不过来。   班主任问我:“你们关系不是挺好的吗,是不是最近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同学之间摩擦常有,更何况那么要好。如果你们拉不下脸说好,我愿意做和事佬,帮你们调解调解。”   我想确认我没有听错:“她说想偏位?”   班主任点头。   我反应过来,轻轻笑笑,说:“她想偏位,老师依了她吧,坐了那么久同桌,也该腻了。”   我走出级室,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在教室后门,我望着宋依的背脊呆了一阵,然后回到座位安静坐下来。   难道又是我做错了?我想起了初一时的巧巧,我再一次被同桌提出偏位了,我真的有那么差劲吗?或者说,我根本就不懂得和别人相处?   在饭堂吃饭的时候,我同晓华说:“冷战了那么久,其实我也想过偏位,分开或者对双方都好,但是我始终没有跟老师提,说白了在我心底我其实放不下这段友谊。我只是没想到,她居然去跟老师说她要偏位,是我把她逼走的吗?我们的友谊就只是这个程度吗?难道是我的错?”   晓华说得很中立:“我不会说谁对谁错,我只想说从一开始你就应该把话题摆在桌面上说,说开了,就没有现在的冷战了。暴力有很多种,有肢体上有语言上,但那都是皮毛,最严重的你知道是什么?精神上的暴力。你觉得你们这种冷战,是精神暴力吗?”   晓华继续说:“同桌之间僵着,一影响心情,二影响学习。现在高三了,时间紧迫,学业繁忙,谁都想努力多做几道题将来能考个好大学,谁都不想浪费时间浪费精力在这种没必要的事情中,如果我是宋依,我也不会拿宝贵的时间跟你耗。你现在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赶紧把话说开,要么就趁这次偏位各自冷静下来。”   “有句话我不知道当不当说,当初你们关系好,所以我不说,我不太喜欢宋依,我觉得她和你不是同道人,我不看好你和她的友谊。”   “为什么。”   “不知道,感觉。”   我望着晓华,陷入了沉思。晓华说出了我心中疑虑,有时候宋依也会给我一种忽远忽近的感觉。   可是,可是——   我和宋依高中三年同班,这需要多大的缘分啊,我们缘分深,友谊值得让人珍惜,我们之间其实还有很多欢乐,就算友谊最终会走向散场,我也不愿用这样的方式结束。无论是不是误会,那件事我不再计较了,翻篇了。现在的我脑海里只剩下后悔,开始反省自己那个时间段的行为。   在偏位前,我一直在想如何挽回的问题。只是,让我们关系走向沉默的人是我,现在想要和好如初的人也是我,我找不到台阶下。偶然一次,我终于逮住机会能顺理成章地和宋依说话了,但她面若冷霜,像当初我对她那样爱理不理。   我知道,我活该。   碰冷壁之后,我和好如初的心被泼了一盆冷水,热情退却下来,我像一只缩头乌龟缩在龟壳里面不肯出来,也不敢再主动和她搭话,怕她生气,怕自己的尊严丢得满地狼藉。   我的世界很空,唯独自尊心很强,因为强,所以要面子。那时我不懂,面子其实很微不足道,我为了微不足道的面子亲手把友谊锁在门外,至于宋依是怎样被我推出局,或许她自己费尽脑汁也想不明白。我突然觉得她很可怜,死也不能死个明明白白;我也觉得自己好狠心,真的好狠心,狠得我都有点恐惧我自己。   偏位时,教室的同学都动了起来。   搬走的人是宋依,我还坐在原位置不动,我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搬走。我一点也不轻松,如坐针扎,甚至全身有点发抖冒冷汗,我看着她找人合力搬走书桌,很想去帮她一把,提凳子或者拿水壶,我最后还是没有动手,因为没勇气,我很想给她一个友好告别同桌的微笑,最后还是没机会笑出来,因为她搬走的时候连看也没看我一眼。   偏开了将会是一个新的起点也说不定。我心里有种如释负重感,同时觉得心里空荡荡,感觉什么也没有了。后悔吗,觉得对不起吗?是的,对不起三个字我一直很想说,可是始终说不出口,它就像个烙印,深深烙在我的心里,我时刻想起这件事。   后来的一段时间,我和宋依终于开口说上话了,我以为这真是一个新起点,很高兴,还想着等时机成熟了我再一五一十把事情缘由告诉她,然后跟她说声对不起,我想得很激动,想得很天真,一直祈祷着那一天到来,但是直到我看到她眼里闪忽着的迟疑和疏离,我才彻底醒悟,我们已经回不到过去了。   我想起了宋依曾对我说的那句话:“舍长,以后你做噩梦醒了害怕不敢睡了,记得要叫醒我,有个人陪着作伴没那么害怕。”虽然我从来没有叫过,但是恐怕以后我再也听不到她对我说这样推心置腹的话了。      ☆、一件内衣引发的舌战   过年,放寒假,姐从大学回来,妈子老爸从A城回来。我们团团圆圆地过年。   每到大年初一,我们都要拜神。因为高考,我成了家里拜神的主角,拜神,烧元宝,烧炮竹,除了新年讨吉利,还有就是保佑我高考顺利。   以前,我不信鬼神,拜神的时候都是忽悠地过,现在,我对鬼神充满了神秘的好奇,我很虔诚地三跪九叩首,不是冲着保佑我高考的期望去,而是冲着沾沾佛气,希望宿舍不干净的东西能够离我远远的目的去。只是拜神的人那么多,菩萨只怕忙不过来。   拜完神,妈子要到墟市购年货,问我们谁要去。弟弟玩游戏不去,我也不想去,姐姐要买内衣,高高兴兴地跟着去,没到两个钟头,黑着一张脸回来。   南方的冬天不是很冷,不用暖气。我披着一件羽绒服,坐在二楼沙发上无聊地看电视打发时间。   我听见楼梯传来风风火火的脚步声,是姐回来了,她上楼。   我头不扭,只是看电视的两只眼珠子瞄向她。她眼睛红通通,显然哭过,即使没有哭过,也是憋着不哭。我猜得七七八八,肯定和妈子有关。我很平静地问:“怎么了,高兴地出门,一脸不高兴地回来,谁招惹你了。”   “神经病,她妈的,你说咱妈是不是神经病,她妈的。”姐姐大骂,开口不是神经病,就是粗口,大学生尊贵的身份和高等教育一下子被抛到九霄云外。   我会忍耐,但忍耐不了会爆发,姐和我不同,她向来很能忍耐,忍不了咽口气重新再忍,一路以前,我几乎没见过她与妈子正面交锋。   到底什么样的事情能让姐发那么大的火,以至于失控到理智全无,满嘴粗口,无暇形象?   这样的姐姐很难见,我很想笑,但是姐姐心情那么糟糕,我笑不就成了落井下石。   我忍着,嘴角微微上扬,逗她:“咱妈就这样,时不时精神病发作,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正是因为知道才不想和她去买东西。”   姐连续抽了几张纸巾,往脸上一抹,说:“我早就知道了,我要不是缺内衣穿,我才懒得和她去。现在终于深刻体会到了,为什么在A城老爸总喜欢工作后窝在宿舍不出门,她就是一个神经病,谁愿意陪着一个神经病到处走。”   我看着姐,已经笑不出了,我问:“发生什么事了。”   “和她逛街,以后再也不会有第二次了。”   姐姐的情绪很激动,说着说着眼睛更红了,她仰起头,一边按捺不让眼泪流出,一边用手掌扇风,说,“大过年的,我身上一分钱也没有,你说有这样抠这样不会做父母的吗?我跟着她去买内衣,新市场去年才刚做好,她说新市场买很便宜。我没去过新市场,就跟着她去看看。我去那一看,才发现那环境比旧市场差多了,至少旧市场的菜和衣服都有块大帆布隔开着。”   我一边听一边点头。   “新市场的格局,一边买猪肉买鱼买菜,地上湿漉漉,人来人往,这一堆垃圾,那一堆垃圾,苍蝇满天飞,什么味都有,另一边杂货铺买鞋买衣服,中间只有一条人行道隔开着,连一条掩盖的布也没有,摆摊的内衣就这样摊开着,更离谱的是内衣连个透明袋的包装也没有,老妈叫我挑,我挑个屁啊我,这能穿吗?”   “我不管她,到市场外面的店铺去买。里面的内衣有过百的,有六七十的,我都不敢看,专挑最便宜的看。店里面最低价钱的就是二十几块了。她跟在我的后面,我摸一件内衣,她就抢着看价钱,然后像吃了火药那样当着老板的面咆哮起来,二十几太贵了。”   “二十几嫌贵,她指着门口那些搞特价内衣说‘你不去市场买我不说你,那不就有十几块钱的内衣吗,选二十几那么贵的干嘛,反正内衣穿在里边没人看见,便宜的贵的都一个样。’你说,她还是女的吗?我都有点怀疑了,说出这样的话居然不知羞耻,都成笑柄了。”   我问:“老板是男的还是女的。”   “女的,她骂我就算了,还差点想把老板也骂一顿,说内衣买那么贵,抢劫呐。”   姐继续说:“我忍,她说搞特价便宜,我就去看一眼,全是断码货,没一个适合我,甚至有一些还是初中生穿的内衣。我就跟她说里面没一个尺寸适合我,你知道她说什么吗,她说‘你就不能将就点吗’。”   姐说着说着,忍不住笑了,她又笑又哭:“神呐,将就,亏她说得出口。我看了一眼老板,她想笑不敢笑的样子,别提多丢人。”   “二十几的内衣贵吗?你都不知道我的大学同学,六七十都算便宜,有的还是专卖店的VIP,而且她们的内衣是有保质期的,穿几个月就换。我说这些要的不是攀比,我也没资格攀比,只是想说二十几已经便宜得不能再便宜了。咱爸妈有那么穷吗,二十几块的内衣都给不起,还要挑我的不是。”   “在内衣店,我说将就不了。你知道妈又当着老板的面说什么吗,说我大学生了,眼光高了,眼里容不下小地方的买卖了,说我皮细肉嫩,嫌弃便宜货,净挑贵的看。她不会看别人的脸色,也不懂得在外面应该给别人留一些面子。她就是一个特别自私,只想着自己的人。她在店里当场羞辱我,什么难听的话全讲出来了。我看着老板,就连老板站在那里听着都觉得不好意思,想赶客关门了。你知道那时的我有多无地自容多尴尬吗,我真想一脚踹开地板,挖个洞钻进去一辈子都不出来。”   “那之后还买内衣吗?”我问。   “买个屁,我转身就走。”   家里像要真的出大事似的。   老豆在楼下,看着姐姐回来,红着眼睛气呼呼地窜上二楼,逮住身后的妈子问:“怎么回事,好端端出去怎么火气冲冲地回来。”   妈子一边停车,一边委屈地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细细想来还是咽不下这口气,跑上二楼继续找姐理论。老爸看见妈子上二楼,自己快手快脚地把门好,也跟着跑上二楼。   妈子看着在擦眼泪的姐,说:“哭,你委屈个鬼,该委屈的人是我,你就是个无底洞,每年生活费学费两三万地给你,省内衣几块钱怎么了,这么有意见,你以为钱很好赚。”   我静静地听着,老爸静静地听着。   姐姐激动地跳起来:“干脆以后这样好了,别买内衣了,内裤也不要买了,家里布条多,烂衫烂裤也有的是,拿剪刀随便剪一条,针头一缝,直接裹着穿就是了,这样更省钱。钱不好赚,要不要我们几个缀学,通通出去打工给你养老?”   姐说完这句话,忍不住嘲讽地笑了,我也低下头轻声笑,只有妈子气得咬牙切齿。   “有你当妈当得那么偏心的吗,要是子健想买什么,无论多贵都心甘情愿卖给他,篮球打烂了换了好几个,手机坏了也换好几个,我和子叶两个人烂手机钱加起来也没有子健一个手机的一半价钱,以前哭爹喊娘地叫装电脑你不肯,为了他玩游戏,电脑‘嗖’地就装了,动作那个麻利呀。怎么我买一件内衣就差钱了?”   妈子火气很大,但被塞得哑巴了,好久才想到说什么顶回头:“上大学真了不起,翅膀硬了,说话响亮了,能坑妈了。嘴巴那么厉害,别伸手管我要钱,自己筹学费筹生活费去。”   妈子的话很气人,别说姐了,我听后也想抱着她一头撞墙上同归于尽。   气氛越来紧张。   在房间里面玩游戏的弟弟呆不住了,也闻声走出来看个究竟。我们一家人完整齐聚一堂。   一旁的老豆劝和:“一人少一句,大过年的,吵声传到邻居家就成笑话了。你也是的,子夏不就要买件内衣吗,家里也没穷到连件内衣也买不起,你买就是了,计较什么。”   老豆从裤袋里面掏出钱包,故意在我们面前一晃。我看到钱包外表鲜亮,里面却是空的,只有两张100,和几张零散钱,他掏了一张100递给姐,也一肚子苦水,说:“拿着,子夏,别生你妈气了,大家都知道你妈脾气就这样,别跟她一般见识。别说你,我挣的钱平时都没得花,只有过年的时候才有300百块钱带身,出个门,买个东西,都不敢把钱包拿出来示人。丢人。”   姐姐没有接过,摇头说不用了,内衣不买了。   “爱要不要。”妈子见姐姐摆谱,抢过老豆手里的100块,对老豆凶,“你嫌300块零用钱多是吗?”   妈子借题发挥,矛头转向老豆,蛮不讲理:“我脾气怎么了我,我怎么让你丢人了,你倒是说话呀。你有东西缺吗?你不是要什么我都给你备好了吗,300块钱嫌少?”   “过年出到外面总会碰到熟人,别说吃饭,总有请别人喝水的时候吧。”   “300块钱不够吗,喝什么水要喝那么贵?哦,你大老板了,要面子了,出到外面爱装大方了。你以为持家容易,我精打细算说我抠,我不精打细算,这点老底早晚让你们几个给挥霍掉。”   妈子咬牙切齿:“一个个都这样,欺负我最厉害。”   老豆深深叹了一口气,很无奈:“谁敢欺负你呀。女儿都长大了,读得书多,她们有自己的思想,有自己的判断力,懂分寸,谁对谁错还是拎得清,你放开心来多听听她们是怎么说,有没有道理,思想跳跃点,别坚守死板。”   “有屁思想,她们都只听外人的挑唆,从来不向着我,不是逆我就是顶撞我,我都快被她们气死了,头发都白了,不知道短命了几年。”   自从被妈子打了一顿后,我叛逆了不少,也明白了一个道理,对于妈子的无理,我们不能一味地忍让,因为忍让对妈子来说,是空气中的氧气,会助长她嚣张的火焰越烧越旺。   “挑唆。”在旁边静听的我实在没法听下去,说,“一不听你的话,你总爱说我们受别人的挑唆,那我问你,你听谁挑唆说我们被别人挑唆了,啊,说呀,你听谁挑唆了。”   混乱成一片,差点打成一片,旁边静观的弟弟终于滤清事情来龙去脉,按住妈子暴脾气,说:“妈,别说了,说多显得你无知,不管姐们怎么说,错的始终都是你,你脑袋转个弯就能明白了。”   妈子被我塞得喘着粗气,一时说不出话来,加上弟弟不向着她,她说:“你们厉害了,一个个矛头都向着我,你们是一家四口,我不姓梧,我外姓,是个外人,你们都联合起来欺负我。”   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妈子是个可恨的人,和她争辩好徒劳,她的世界里没有道理可言,因为她就是道理。她也是个可怜的人,她的世界除了钱不剩什么,她的精神世界十分荒芜,没有水灌溉,没有绿洲,荒芜得连一根草也没有,她谁的声音都不进去,她从不相信谁,脑海里全是猜疑,和自己的一套固执扭曲狗血理论。   我们很怜悯她,很心疼她,很想把她从那个一无所有的精神世界拉出来,可惜呀,无论我们怎么使劲,都无法拯救她。她只坚持她自己,因为人不可变。   妈子说:“你们都气我,只管气死我好了。”   我继续搭腔:“谁敢气你,财政大权都掌握在你手里,气你,不就等于把自己的路给断了吗?”   一家人吵成一条街。老豆坐下来,烦躁得抱头。妈子摇晃着老豆的手臂,说:“瞧,牙尖嘴利,是你的好女儿。”   老豆抬头瞪我一眼,我惭愧地低下头乖乖数手指。老豆对妈子说:“什么样的工厂生产什么样的产品,都是你带大一手□□出来的,你抱怨什么,该光荣才是。”   妈子怒视着老豆不吭声,一会儿,与我们锋芒相向:“你们很不满意我?把你们养这么大,没指望着你们以后能给我多少钱,也没奢望你们给我们养老。养女没用,又供高中又供大学,老底都亏了,你们还有什么不满意我?”   “照你这样说,计划生育的国家政策是错的了?有好多人都只生一个,生了女儿一个家庭不就完蛋了吗?”姐姐说,“别把人看太扁。”   “甭跟我谈独生子女,那都是有钱人的家庭。不是我看扁谁,我是过来人,你们没我清楚。”   “世上不单单只有你一种人,别把我们和你混为一谈,我们永远不可能像你,要是做人做成你那样,出走廊干脆跳楼死掉算了。”我说。   “像我怎么了,我好差吗?我发誓我做得问心无愧。你们以后要是当妈了,能做到像我一半就已经很不错了。”   妈子比老豆强势野蛮,夹在我们中间,老豆头很大,老豆不是怕妈子,只是包容让着妈子,现在老豆像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只能等在一旁让我们吵累了不吵了。   家里妈子隔三差五就会更年期爆发一次,弄得鸡飞狗跳,家无宁日,弟弟都腻了,手掌用力拍一下台面,在我们针锋相对时,吵个有你无我时,啪”一声响亮,结束了我们之间无休止的争吵。   “别吵了,三个女人一条街,你们烦不烦呐,要吵滚出路边吵。”弟弟大吼一声,瞪妈子一眼,然后转身回房间,砰地关上门,留下外面的我们目瞪口呆。   弟弟渐渐长大,身高差不多有我和姐姐高了,是我们忽略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变得懂事起来。妈子天不怕地不怕,但是她有个死穴,就是畏惧她儿子,子健飙火了,她识相地闭上嘴巴。   “真是祖宗,关门小点力,别摔坏门了。”妈子朝门里说,门里面没有声音。妈子不满意地白我们一眼,该干嘛干嘛去。   老豆下楼,过年球场很热闹,举行球赛,老豆看球去了。   大家散去。我说:“姐,别生气了,你要这样想心里会好受点,等以后毕业找到工作了,赚了钱,拿大把大把的钱往老妈身上砸,把妈子砸个头破血流,估计你砸得越多,她会笑得越开心。”   姐听到我的话,转哭为笑,说:“对对对,精辟,我也是这样想的,以后赚到钱了,用钱塞住她那把嘴。咱们还真是姐妹,心眼好坏。”   姐洗了一把脸,回房间躺着也不知道睡着了没有。剩下我继续披着外套,看电视打发时间。   突然安静下来,我有点不适应,还真是怀疑刚才舌尖大战是不是从来没有发生过。      ☆、迟到的叛逆   过完年,我以为身上沾着过年的喜庆,就不会再有什么肮脏的东西靠近我,回校第一晚,我没有去晓华宿舍,而是忐忑不安地在自己宿舍睡一晚试试。   没想到,鬼压床的梦魇还纠缠着我。   第二天晚饭过后,我回宿舍洗澡。洗完澡,在折叠衣服的时候,宋依也在床铺上整理东西。我叹了一句,说:“一个学期都过了,没想到我还在做噩梦,真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   宋依探出头来,甚是诧异:“舍长,过年回去,你爸妈应该在家,他们没陪你去求平安符吗?”   “我家人不信这种东西,而且回到家我也安心了,没说,本以为过年喜庆能冲掉我身上的霉气,哎。现在,这个宿舍真的和我八字不合。春天过得快,夏天来了,我老是和晓华挤床铺也不是办法,想死的心都有啊。”   宋依说:“过年时,我跟我爸说宿舍闹鬼的事,他反应很大,立马带着我去求了平安符,我有两道,给你一道。”   我望着她,感到高兴和诧异,她居然还愿意帮助我。我有点不敢相信地领过,怀疑地问:“给我无所谓吗?”   “我有一张就足够了,放在枕头下就行了,不过记住,不能沾水,沾水就没用了。”她叮嘱我。   我望着折叠成三角形的平安符,有点不敢相信地将它揣在手心里,有种在黑暗中呆久了终于盼来曙光的激动心情,可是——   我还是很害怕,问宋依:“真的会有用吗?”   “有用,算命那位先生很出名,去求平安符的人很多,大多数都是从城市回来的有钱人,队伍排得好长,有的排上一天也没轮到他。”   我将平安符放进行李包里,想想,今晚自修回来,一时忘记了收拾衣服弄丢了怎么办,不管有木有用,这是我最后的救命稻草。我随身带着,特别紧张它,上自修的时候,还时不时摸口袋,看它还在不在。   晚上回宿舍,终于到晚睡了。我放下蚊帐,将它放在枕头下,但转弯一想,我翻身之后睡得离它远了怎么办。我突然意识到,我心里面的恐惧已经到了腐烂的程度,我多么希望能得到救赎,多么希望不要再噩梦缠身,如果这次平安符也不行,我就真的没救了。   我要袋着睡觉。穿校服裤,裤袋太大太松,万一漏出来怎么办,我索性穿牛仔裤睡觉,因为牛仔裤的裤袋紧身。   那晚,是我在宿舍睡的第一次安稳觉,我一觉睡到天亮,中途连普通的梦也没有做过。第二天起床,睁开眼,我激动得第一时间同宋依说:“真没做噩梦了,我没做噩梦了,我没做噩梦了。”那程度,差点没把床铺的木板撬了。   以为昨晚只是自己庆幸,可是第二天第三天,到毕业最后一天,我都没有再做那可恶的噩梦。我烦恼了一个学期恐惧了一个学期的事情,居然被一道微不足道的平安符给解决了,这样解决了我很高兴,可是这样的事实让我感到战栗。宿舍的地理位置,如果是磁场作用,那么我的一道平安符也不会改变什么,可是现在改变了。   此刻的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感觉自己亲身经历了一场很不得了的事情,那样诡异,那样无法解释。   此后,我不再抱着被子去和晓华挤床铺了,而是在宿舍安心地住了起来。   最后一个学期,终于能够完全毫无顾虑死心塌地进入学习状态,可是事情并没我想象中的一帆风顺。   当我有心思开始在意我成绩的时候,我的成绩糟糕透了,坏透了,除了语文,没有一科及格。我看着不理想的成绩,那份一心向前冲的劲头也慢慢被不自信消磨掉了。   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去找晓华,然后翘自修的课,买上一大袋零食或者汤粉,跑到校园里没有灯光的草地坐下,边吃边聊。我们什么都能聊,近则最近碰到的事、考试的成绩、想象未来大学生活,远则虚空的梦想,虚空的理想工作,虚空的将来生活。   “你想上什么大学,大学生活怎么充实度过。”晓华问。   “只要不是B线就行。”我说,“我理想的大学生活可美好了,我要有两套运动服,一套夏装,一套冬装,每天早上一觉醒来,穿着运动服到操场晨练,晨练回来洗一个澡,满身沐浴露香气地去上课,上完课后就往图书馆跑,我最喜欢图书馆里静谧的学习气氛,一边看书一边侧耳听着翻书声,感觉很美好。”   “大学有社团,我觉得我应该会选择与文学方面有关的,因为我想在大学里面学习更多知识和学习如何写好小说。如果还有空的话,我还想练跆拳道,学钢琴。”   晓华哈哈笑,给我鼓掌:“说得真诱惑。咱们上同一所大学,你做什么我跟着你做什么,想吗?”   “好啊。”我说。   我们无话不谈,但是关于恋爱感情的话题,我们很少谈。也不是说没有兴趣,只是没有心仪对象;也不是说我们长得丑没人追,仔细想想,彩虹的内敛滑稽型,昔年的傻白甜型,宋依的文静优雅型,晓华的沉着型,外加我一个面瘫型,其实我身边的朋友几乎都是高白美;也不是说我们要求高,只是咱们还是学生身份,还伸手向家里要着钱,不想罢了。   我和晓华很投缘,唯一不投缘的地方,是花钱。我属于保守型,有多少花多少,不敢透支信用卡;晓华属于开放型,花未来钱无所谓,透支信用卡也无所谓,反正她相信有一天能还得起,是有一天,不确定哪一天。   我和她的分歧就在这里,我是一个心里枷锁特别重的人,背负着债务过日子对我来说是一种折磨,一种煎熬;对晓华来说,好像没那一回事的简单轻松。我理解不了晓华的轻松,就像晓华理解不了我煎熬那样。   有时候,我看她生活费又花光了,又到处跑向朋友借钱,我忍不住问她:“这个月的生活费用光了向别人借,然后用下个月的生活费去还,去填补,下个月的生活费再向别人借,这样的生活,你不累吗,我看着都觉得累。”   “没钱用,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那你就省点用。”   “我也想,可是大手大脚惯了很难改,再说,就一两百的事,还得起。”   哭笑不得。   高考倒计时已经开始了,豆大的粉笔字清晰地写在黑板的一角,正如老师所说,这就是压力,积极分子会乘着压力之风往上爬,消极分子会被压力之风压垮下去。   我应该是消极分子中典型极端的一个。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期待大学,可是我不期待高考。我开始变得对学习厌烦,对学校生活的叛逆,甚至不想高考,只要呆在学校一刻,呆在教室一刻,望着一排排的书本,望着黑板上的倒计,我就觉很不爽,心里有股重量压着我喘不过气来,我想逃离。   一开始,我总是请假逃出去,但是请假次数多了班主任有意见,这方法行不通。于是乎我模仿其他同学的做法,找别人模仿班主任的亲笔签名偷跑出去。偷跑出去成功没被擦觉,我变得更加猖狂。   后来,我不光晚饭时间偷跑出去,周六周日下自修课后也开始偷跑出去。表弟初中,周六日放假,我晚上偷跑出去,表弟在外面接应我,去表弟家里和表妹看动画片看通宵或者直接去网吧,第二天早上在早读之前回到教室,神不知鬼不觉。因为班主任是男,到女生楼巡舍都只是站在门口,根本不会擦觉有人偷跑。我还和宋依通了风,打了预防针,万一班主任叫舍长出来,就起哄说舍长上厕所了。   宋依说我真大胆。   我也不知道我何时变得这么大胆。   但是纸包不住火,我的叛逆来得太猛烈,我平日向来规规矩矩,不会圆谎,干这行很生疏。   那天是周日,初中回校时间,校门敞开着,很多高中生趁机蒙混出去玩耍,学校禁止,但门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行了。   我是偷溜出去的其中一个,在外面逍遥快活地溜达一圈后不想回学校了,坐几块钱的摩的直接奔回家。可我只是个半路出家半吊子的坏学生,做不到没心没肺,眼看着快到上晚自修时间,怕班主任巡班发现座位空不见人了会担心到处找人,闹出大动静,到时候我将被一举成臭名。   我,还是用家里的座机给班主任打个电话。班主任接通,问我:“你怎么出学校的,怎么跑回家里了?”   我撒谎:“我有点感冒,刚好我妈来给我送菜,是她带我出来看的医生,现在高考快到了,压力大,她怕我在学校休息不好,就带我回家休息了,明天早上再回学校。”   班主任说:“你妈呢,叫你妈来接电话。”   妈子在A城,家里空荡荡,只有我自己一个人,哪里找个妈来接电话,我继续撒谎:“我妈在洗澡,不方便。”   班主任又说:“那行,等一下叫你妈给我来电话说明。”   我妈不在这怎么说明。我以为班主任只是说说,没有理会他,但没想到他很执着,或许等一阵子不见人打电话去,他自己打电话过来,问:“你妈怎么还不给我打电话?”   其实原意我只是打个电话向他说明我在哪里,不用担心,不料顾及他却给自找麻烦了,他硬要我妈子说话做担保。我向来遵纪尊师,从来没做过忽悠老师这种勾当。如今做了,做得特别生疏生硬。我说:“哦,你要等一下,我妈到邻居家去了,等一下回来给你打电话。”   班主任对付过很多难搞的学生,我推三阻四,对我已经有所察觉,说:“没骗我吧,你妈今晚要是不打电话给我说明,你今晚必须给我回学校来。”   挂上电话,我才醒悟自己演戏演得不够全套。我不是说妈子在邻居家吗,我应该在电话外面假装喊声几声妈才对的。只可惜挂电话了。   我没有那么轻松了,我不想回校,现在天黑了我更是不敢独自外出,但逃校的事又不能让妈子知道,妈子知道肯定会大发雷霆,像煎鱼那样把我生煎了,可是班主任太负责任了,死缠着要听家长的声音,我上哪里去找个妈。   我就是顾虑太多了,真想把电话线给拔了。   我突然想到一个荒唐的鬼点子,打电话给昔年,叫昔年假扮成我妈子给班主任打电话。   昔年一听我的话,惊得电话那边顿时没了好一会儿声音,她说:“你怎么会有这么疯狂的想法,不应该呀,电话里面的人真是梧子叶?”   我嗯一声。   “肯定不行,电话号码归属地完全不同,加上声音,年轻女子和中年妇女的声音很容易区分的,我装不成老成,穿帮定了。”昔年说,“你别折腾了,赶紧给你妈打电话,叫你妈替你请假。”   “我能叫我妈我就不打电话给你了。”我说,“帮还是不帮,可能有一线希望不穿帮呢。”   “你当老师傻呀。”   “他要是会装傻那该多好,我今晚就可以轻轻松松在家睡大觉了。”我说,“我给老师的号码你,你照打就是了,能蒙混过去当然最好,蒙混不过去之后都是我的事情了,你别担心。”   “我紧张,虽然学生时代考试没一次考好过,但忽悠老师这种事情真没干过,幸好我已经不是学生了。”昔年说,“梧子叶,你在我印象中是个守规矩,学习永远摆在第一的人,现在当真让我刮目相看,你的行动力真是强大,说做真敢做。”   实话说,那时的我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去干这种被雷劈的事情。   我们商量着尽量把谎言编得完美点。   昔年谎称我妈子打电话给班主任,越说感觉越不妙,觉得班主任已经识破了只是没有拆穿。昔年打电话回来给我报到,说恐怕穿帮了,叫我好自为之。   挂上昔年电话,电话又响了。肯定是班主任,兴师问罪来了。我真心觉得很烦躁,我讨厌学校,我想回家,我回自己家里都问过谁吗,荒谬,有必要追得那么紧吗?   我很想拔掉电话线,但想想很烦躁,接了。结果不是班主任,打电话来的而是远在A城的妈子。   听到妈子的声音,我没有作声。她可能知道了我逃学,我闭着嘴,正等待着她劈头盖脸的骂过来。然而她没有骂我,反而在电话那端笑了,夹着笑声问我:“你怎么在家?”   问得真稀奇,你怎么打电话回家?我说:“想家呗。”   “刚才老师打电话给我,说有人在冒充我替你请假,能跟我说那个妈是谁吗?”   我笑了,没想到妈子有幽默一面,不好意思地说:“我一个朋友,叫昔年。老师怎么有你电话。”   “你还问我,开学时不是填了一份家庭资料给老师备份吗?我经常能收到你学校发来的系统短信,是提醒家长学生放假了之类的短信。”   我哦一声,好像有这样一回事。   “我跟老师说了,天黑,家里没人送不了你回学校,明天早上自己再回学校。”   除了叮嘱明天早上一定要回校外,妈子没有再说什么就挂电话了。   妈子的反应太让我意想不到,早知如此,一开始就该给她打电话,让她替我请假好了。   只要我抓住那段叛逆的时光学习,也许我高考分数会高一点,也许也不会高。   现在回想起,我不后悔那段叛逆的时光,反而觉得,我安静内向的性格下,那才是最真实的自我释放。青年时期有两个严重叛逆期,一是初二,一是高二,在该叛逆的时光里我循规蹈矩地过,我的叛逆期来得急促来得晚。   我保持了好学生形象六年,六年却被短短几分钟打碎了。   通过这件事,我把班上捣蛋的男生通通给比下去了,我一跃成为班主任眼里最要该提防的学生。巡女生宿舍,班主任虽然不进门,但是站在门口,他谁的名字不叫,偏偏叫我的名字,看有没有人回应。他如此警惕着我,看我安安静静无声无息,也不知道下一秒会不会给他惹出什么麻烦的事端来。高考前,我讨厌班主任这样警惕着我;高考后。我却对班主任感到特别内疚,那段时间让他费神费脑了。      ☆、听天由命   学校没资格做考场。高考前一天,我们收拾东西排着队坐车到县城的中学去。   学校的广播室忙得不可开交,放杨培安的《我相信》为我们高考打气。车子徐徐启动,我们听着这首歌出发。   想飞上天和太阳肩并肩   世界等着我去改变   想做的梦从不怕别人看见   在这里我都能实现   大声欢笑让你我肩并肩   何处不能欢乐无限   抛开烦恼勇敢的大步向前   ——   ——   高考成绩出来,我成绩很差,3B。   姐姐说三年高中,我究竟是怎么学习,这个成绩闭着眼睛也能考到。我笑笑,可是我睁着眼才考到。   看着这样的成绩,我没有多大伤心,或许我早已猜想到。   回校填志愿时,我打电话给晓华,晓华的成绩和我差不多。晓华说:“我不去填了。”   我问为什么。   “不读了,这么尴尬的成绩还能读到什么好大学,学费又贵,打工去。”晓华说。   我也有同感,但是我还没有完全放弃,万一有好的学校突然抽风被录取了的也说不定。我想念大学,时代走得那么快,如果连大学没念过,必定会终身遗憾,再说我曾幻想过在大学里学更多我想学的知识。   我回校填写志愿时,晓华又打电话给我,她说:“我想了想,我觉得还是该给自己留一条后路。我发我的考号给你,你帮我填。”   “可是,这是你的志愿。”我说。   “随便,你填哪间学校,就替我填哪间学校,我只是想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后路吗?   填完志愿,我等待被录取通知。   读还是不读,都交由老天决定。   我没有上网留意,也没有看新闻,也不知道网上录取风波闹得有多厉害。我静静地等着,等时间一过,我就打电话去学校查,看哪间学校录取了我。   结果没有学校录取我。   我呆住了,有点意想不到。没有学校录取我,反而接到一些不入流的高级职业技校的电话,介绍技校环境优美,教学质量优秀等,说我被录取了,通知书已经发出了。   在A城,老爸说:“爷爷打电话来说,说收到了一份技校的录取通知书,你有什么想法?我认为去读技校没什么用,浪费时间,毕业后出来照样找不到工作,你想不想复读,不回原来的学校,去好的学校复读一年,就到你姐的母校县城一中去,给学校额外交点入学费用。”   复读这个词,我特别敏感,高三,是我真真切切的地狱,我好不容易将其熬完,又要重新回去那个牢笼,虽然换个地方,但牢笼始终是牢笼。   “不。”我说得很大声,反应很激烈,“我不去复读,我不会复读,我死也不要。”   妈子说:“你要看清楚现实,是没有学校录取你,而不是我们不肯供你去。读技校没用,咱们村里就有好几个例子,毕业了拿个毕业证,不照样进厂给人做普工。要不就听你爸的话,回去再复读一年,要不等以后你后悔了,你该怨我们了。”   “复读不复读,要尽早决定,高三补习的时间快到了。”老爸说。   我就在一串讨论声度过我的半个暑假。没学校录取,不想读技校,更不想回去复读,想都不用想了,我能走的路就只剩下一条了。   我打电话问宋依情况,宋依说:“我回去复读,到县城一中复读,准备再拼一年,我一定要考大学,我爸妈一定要我上大学,你呢。”   “我啊,应该与大学没缘了。”   挂上电话,我给晓华打电话,咱们一块打工的话我还没有说出口,她那边就传来一个地震山河的消息。她笑着说:“子叶,我要结婚了,我要去江西,就在这两天,恭喜我吧。”   我很震惊,我们分开的时间,一个暑假还没过完。   我的高三,我的大学梦,在一片狼藉中结束。我们的人生,就像开在高速公路上的车,每个路口很相似,如果看错路牌在某一个路口转下,即使错了也永远掉不了头。      ☆、仰望与被仰望(一)   程良,是在回家过年的时候认识的。   也不能说之前不认识,他是姐的朋友之一,我知道他名字也见过本人,只是真正注意到他是在我高三毕业后,刚刚走出社会之后过的第一个年。   年尾,我们都回家过年。   姐初中高中人缘向来很好,年年过年经常有朋友来玩,今年也不例外。一群同学来找姐玩,有男有女,其中程良也在。那会我闲着无聊,戴着耳塞,在二楼的大厅画画打发时间。我很喜欢动画,所以画的都是动画片人物,虽说不上美丽,但还看得入眼。或许是我画得太过专注认真,压根没留意到程良就站在我的身后探头探脑地观望,是我伸懒腰的时候发现的,吓我一跳。   程良戴着一双眼镜斯斯文文,穿着一身黑衣裳,看上去多了一种若无若有的冷峻,谈吐举止之间流露出来的都是好气质,好气度。他轻笑:“上楼梯的时候我脚步声大着,只是你戴着耳塞,听不见。”   我赶紧取下耳塞,取下就听见楼下几个人的说话声和上楼梯的脚步声音,原来是姐的朋友来了。   像这样的聚会我我年年见,却年年没有我参与的份。   “欢迎。”我指着沙发 ,“坐呀”,楼梯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身收拾画纸拿回房间放好。   他们结伙来玩,姐坐在那里陪他们聊天,聊各自的学校生活,各自专业,在校遇到各色各样的人形形□□的事,过年回家的车费贵到离谱,初中高中的同学聚会,哪个同学好久没联系,哪个同学结婚了等等。我在她们的圈子里面是既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人,只能在旁边默默听着,任姐差遣,削水果,烧开水,充作端茶递水的小斯角色。   他们走后,我问姐:“姐,那个人是不是叫程良?”   “是呀,是不是气质很好?重点生来的哦,他高中就在县城中学读。他们当中不是重点就是重点本科,连我都觉得我交的朋友很牛逼。”   县城中学,对成绩不好的我们来说,是个很遥远的梦。我感慨,说:“真是在什么环境学习交什么样的朋友,你的同学真是厉害。”   姐点头,继续说:“他们很厉害,里面最差就是我了,没想到居然还记得我,和我玩,有时候和他们站在一起,感觉很自卑。”   我很不满意姐这样说,她二B,还要自卑,那我情何以堪。   程良是重点大学的学生,比我想象中要厉害很多。我心里想着,脑子也没闲过地浮现一系列的问题:他眼界会不会很高?身边追求者是不是很多?我如此默默无闻,会看得上我吗?大学生对高中生,世俗里本来就门不当户不对,何况重点?如果知道我对他抱有幻想,会不会被笑话成癞□□想吃天鹅肉?   想着想着越觉得自己没戏,自卑,可是能靠近的时候我还是很想靠近他。   大年初二,墟上很热闹,庙会有歌舞表演,旁晚七点还有飘色巡游。   飘色巡游的队员个个化着舞台剧的妆容,穿着民间戏服,还有色台,铁架撑着,四五岁小的孩子坐或站在上面,摆各种姿势,手里拿着轻小的道具,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向下面望。下面的我们,也抬头好奇地盯着可爱的她们看。   姐和她的朋友们约好看庙会看飘色,我和昔年也约好。大家目的一样,加上程良也在队伍里面,所以一起走。   虽然我高中毕业,但是我有一颗不愿落伍的心,认识程良,这颗心更是变得强烈。我想靠近姐姐,靠近她的生活,想借她的光,挤进他们的圈子里面去。   看歌舞,吃烧烤,庙里拜神求签。昔年玩得很开心,而我一心二用,一边陪着昔年疯,一边偷瞄着程良,我的心思昔年完全没有发现。   昔年回去时,已经晚上九点多了。乡镇夜里的九点,商铺几乎都打烊,街道冷清,只剩下几间宵夜档的灯火亮着。四周一片悄然,只有庙会灯火通明,舞台上跳舞跳得火热,舞台前还簇拥着络绎不绝的人,一年到头难得的热闹。   昔年走了。姐问我:“我等会还要和他们去同学家里玩,今晚可能不回家,玩通宵。你要回家吗?现在还有车,迟一点可能就没有了。”   “我可以跟着你吗?”我不想回家,想跟在姐身边,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接近程良的好机会,不容错过。   姐说:“我的同学和你都不熟,你们没话题聊,我怕你无聊。”   “没关系。”我拍着胸口说。   我和姐就这样说定了。姐朋友的家就在墟尾,他们随便玩一会再过去。我挽着姐的手臂跟在他们身边,我是个嘴巴不灵活的人,虽然插不上话,但是听着程良的声音,也打从心底觉得很高兴,开心。   朋友家在二楼。她爸妈不在家,所以怎样吵闹也不怕打扰别人。男的搬出麻将桌打麻将,程良是打麻将的一员,女的全呆在房间里聊天,看照片,看大学军训照片,生活照。我无聊地坐在旁边的沙发低头看手机,我本来很随便,但是姐和她的女朋友们怕我无聊,时不时地过来问候我一句,弄得我周身不自在。   妈子知道我们出门玩,但不知道我们要玩通宵,我们又忘记给妈子打电话。她见我们夜深不归,终于给姐打电话。   姐在走廊外面接电话,说了很久。时间一久,看姐姐的表情,我就知道情况不妙。   姐终于挂上电话,走进来对我说:“妈要你回去。”   “那你呢?”   “我不回去。”   “为什么只要我回去。”我说。   “她说我爱在外面呆多久就呆多久,别把你带坏了,必须要你回去。”姐望着我,停顿一下,有点“羡慕”地说,“她还真是心疼你。”   我来不及思考姐姐口吻里的端倪,说:“她有病吧,我都多大人了。”   四周都是姐的同学,我压低声音,很不满地继续说,“这都是你的朋友,有你在,有什么好担心的。”   我一边怨妈子多事,一边不进不退地哄姐姐说凌晨了,没车回去,要和她在一起。无论说什么,我就不想回去。姐又给妈子打电话交涉,最后失败告终。我不想回去,妈子偏要我回去,姐姐夹在两者之间十分为难,我明白她的处境,她还上着大学,伸手向妈子要着钱,要看她的脸色过活,不能不听她话。   “我的同学和你没什么话题聊,你在这里会很无聊,而他们又要顾虑你的无聊,不敢玩尽兴,你还是听妈的话先回去。”姐烦躁地说,“要不我也不玩了,和你一起回去算了。”   我有点失意,姐这样说了,我只能回去,可是我心底是十分不愿回去。   打工妹,大学生,本来就不会有交集的圈子,现在就面对面坐着。多好的机会和程良相处啊。人生能有几回这样的好机会?或许这机会是我人生最后一次了,再过几天,回校的回校,工作的工作,分道扬镳。明年?明年又是何年,究竟是个未知数。   我很不情愿地跟着姐姐下楼。祈求着最好找不到车回去。   旧墟的热闹早已褪去,新年的凌晨,路边连一辆摩的也没有,我心里高兴坏了,摩的司机也要过年,没有车,想回去也难。有这个理由,我就能留下来不用回去了。   我庆幸,得意得忍不住想笑,但终究忍住。   姐看没有车,低头掏手机,打电话给友好的邻居兼同届小哥,看他是不是还在看庙会,是不是要回家。   拨通电话,姐寒暄了几句。那个小哥还在庙会看歌舞,听说姐姐问他什么时候回去,他高兴地说随时回家都可以,但一听到姐说接的人是我而不是她,那人似乎很失望,立马改口:“现在还早,先不回家,歌舞越到最后越好看,这里很吵,听不清楚电话,挂了。”   姐话还没有说完,那边挂上电话了。   姐再打过去,想问他等他要回家的时候再顺便车我回去可不可以。结果对方连电话也不接。不知道是那边太热闹没听见电话铃响,还是本人不愿意接电话。   人家不接电话,明摆着不愿意,姐的心里比我更清楚这个事实。但,我看着姐低声下气地给一个不想施予帮助的人拨打一遍又一遍的电话,突然觉得很崩溃,很累,很无语,觉得姐很好笑,心底油然而生出一种厌恶。   凌晨,路灯静静柱着,像一个个孤独的老人,完全感觉不到过年的喜庆,灯光昏暗,整条大街,只有我和姐姐两人的身影被拉得冗长。萧零的寒风在刮呀刮呀,风刮乱了我的头发,也刮乱了姐姐的头发,风吹迷离了我的眼睛,也吹迷离了姐姐的眼睛。   姐姐还在死乞白赖地低头拨打着那个电话,仿佛全世界除了他,就没人能来接我似的。   一股酸楚涌上来,干涩堵塞我喉咙,想开口说话却发不出声音,一种很复杂的情绪涌上我的心头——   找人送我回去,我知道那是姐对我的责任。我知道我不应该,但那时的脑袋就像被打了个死结。我很不理智地漂浮出一种很偏激的想法——我在拼命地想要靠拢你,靠近你的圈子,靠近你身边的朋友,甚至想成为你们其中的一份子,我太异想天开了,我的靠近似乎成为了拖累你的累赘,你为了摆脱累赘,正在拼命地将我往门外推。      ☆、仰望与被仰望(二)   我与姐姐的距离本来就远,我想缩短这段距离,但生平第一次寒心地发现,原来姐姐的世界离得比我想象中还要远,不是我努力想靠拢就能够靠拢的。   “你和妈都是一丘之貉。”我自言自语,“你们都是一丘之貉。”   我的眼睛胀热,仰起头盯着夜空看,待情绪平复一点,我对姐说,但说话的时候喉咙一阵剧痛:“够了,别打了。”   姐不理我,继续打电话。   “我说够了,你没听到吗?。”我大声地吼她,甚至有种想抢掉她手机扔掉的冲动,“人家摆明了不愿意,你打什么打,弄得好像我没人要似的在四处乞求别人收留我那样,我有那么犯贱吗,你不要脸我还要脸。”   我很少对姐发火,姐见我发火,惊愕地愣了愣,很乖地挂上电话不再打了。她看着我,撩撩被风吹乱的头发,扫视四周一圈,看看有没有摩的出现,可是路上连飘过的人影也没有。   姐说:“那怎么办?”   我长长舒一口气,正想开口说话,突然一辆摩托车飞驰而过,留下一阵机动车的鸣响。迅雷不及掩耳,姐视力好,看清开摩托的也是同学,正挥挥手,不过他嗖地开远了。姐面朝着摩托远去的方向站着,一脸无奈,说:“看来,你只能跟我回同学处了,现在要回去也没有车,老妈要倔我也没办法。”   如果是在几十秒前说,我或许会屁颠屁颠地答应,现在,我看清楚了一个残酷的现实,你的世界我永远格格不入,程良的世界更是如此,你们——大学生,我高攀不起。   “我不去,不麻烦你了,我自己去找车。”我说。   “黑灯瞎火,街上连个人影也没有,你以为这里还是大城市吗?”姐说,“别闹了,有一个妈已经够我烦够我头大了,你能不能替我省点心。”   “烦?你以为只有你自己烦吗?硬要我回去的人是老妈和你,我连说不的权利都没有。我现在在想办法替你解决烦心事,省得你大好聚会被我搞砸了,你该感激我而不是嫌我烦人。”   “聚会小事,你人身安全是大事,你要找车我陪你找。”   “别假惺惺了你。我不需要任何人陪。”   正当我与姐发生争执的时候,那辆远去的摩托又折了回来,缓冲了我和姐的气氛。   他是姐小学同班的男同学。村里不大,学校就只有两三百人,哪个同学的兄弟姐妹,只要是在学校上课,几乎都晓得。他问姐:“刚才你是不是在叫我,你们俩姐妹挺大胆,半夜三更不回家在这干嘛?”   烦恼情绪一扫而空,姐高兴激动得差点飞起:“你回家是吧。”   “是呀。”   “顺便车我妹回家。”   “你呢?”   “我同学聚会。”姐叮嘱,“如果你还有其他节目,必须先送我妹回到家再去。”   “废话,你要我送其他地方我还不送。”他说。   “你知道我家在哪吗?”姐多此一举地问。   他白姐姐一眼,说反话:“全班同学就你家我不认识,满意吗。”   姐姐呵呵笑:“你这么一说,我就放心了。”   我走近抬腿跨上车,头也不回望姐姐一眼,车开了起来,不知道姐姐会不会目睹我的背影消失后才离开。   夜风很冷,扑打在我的脸上,让我清醒了许多。回到家门口,我客气地说了句谢谢,看着他开车离开灯光消失在拐角处才进屋。   上到二楼,我像幽灵一样飘回房间。   妈子蓬松着头发爬起床,穿着睡衣,肩披着外套走出来,跟在我后面喋喋不休,不停追问姐姐在哪,和什么同学聚会,是男是女,几多个人,都在干嘛,几时回来。   我心情很烦躁,脑袋也一片空白,什么也不想思考,也不想搭理谁。上楼,回到房间,妈子还在屁股后一股劲地追着问。   我很烦她,说:“大半夜你烦不烦呐,这么想知道刚才打电话的时候干嘛不直接问她本人。你俩到底在怄气什么,怄气也就算了,为什么非要把我搅进来弄得我一身晦。”   口一旦开了,变得无法收拾。我憋着一肚子气无处发泄,继续说:“在姐同学那里我不好意思说,我怎么现在才发现原来你很有当妈的潜质?我毕业工作了,出社会了,我都快二十出头了,跟姐在外面玩交些朋友怎么了。你本事真大,也太会挑事管了,读书时候遇到问题你从没问过我没管过我也没替我解决,偏偏这个时候你却来搅和我的好事,我上辈子跟你有仇是吗?我怎么得罪你了你要这样折腾我。”   “那全都是你姐的同学,又不是你的同学,你跟一班不认识的人瞎掺和什么,再说他们都是大学生,你一个高中毕业的,好意思跟他们掺和吗?还想交朋友,不撒泡尿照照镜子,你配吗?不害臊?”   “好不好意思是我的事,爱跟谁掺和也是我的事,配不配也该由我去想。你以为你是谁,一手遮天?想怎样就怎样?给别人施加压力,支配着别人的自由你很有成就感安全感是吗?”   “人心隔肚皮,表面一套里子一套,我是为你好,你现在不理解我,以后你肯定感激我。”   感激??我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得眼泪流了出来。我说:“我不但感激你,连你的祖宗我也一起感激,你娘家的祖庙怎么出了你这么一个奇葩。”   妈子瞪着我,气得许久说不出话来。她说:“看看你现在成什么鬼样子,跟条疯狗似的,疯言疯语,疯狗。”   “你这话说得真中听。你这不是在打自己的脸吗,什么样的妈养出什么样的女儿。我疯,你以为你好哪去。”我忍不住嘲笑,“口口声声说为我好,打着幌子为我好,人心隔肚皮,那你为什么不顺便把姐也叫回来。我比姐听话、好控制是吗?”   “你姐一个人在大学呆了两年,她比你懂事,比你老练,人情世故比你见多。你才刚毕业,工作也没几个月,你懂什么呀你?别人把你买了你还蒙着替别人数钱。疯狗,张开嘴就到处咬人,再不改改你的臭脾气,小心以后没人要你。”   “有没有人要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有你这样的妈,没人敢要我,我也不敢去害人家。”   我们的争吵声很大,吵醒了熟睡中的弟弟和老爸,老爸干咳了几声,弟弟起床趿着拖鞋上厕所。他睡意朦胧,半眯着眼睛,经过时含糊地抱怨:“一天不吵不心安?过个年,天天活得跟打仗似的,累不累?”   妈子闭上嘴,怒瞅着我,那是一副好心被雷劈的表情:“神经病,疯子,你以为我很想管你,你要是个陌生人,我连看都懒得看一眼,知足吧你。”她说完,转身走出我房间,顺手关上灯。   灯灭了,明亮的世界顿时在我面前坍塌。   我很讨厌现在的生活,更讨厌现在生活下的自己。我面目全非,浑身充满黑暗的戾气。我失控太多了。她说得太对,现在的我就像一条疯狗,见人就狂吠,更像一只刺猬,见人就扎,到处伤人。我恨,恨像空心菜的家庭,徒有外表,更恨我自己,废物的自己。我就像渺茫苍天中的一只蝼蚁,无能为力去改变,我厌恶,我厌恶身边的一切。   房间一片黑暗,我栽倒在床上,此刻眼泪才如涌泉般爆喷出来。夜深人静,怕被隔离房听到,我用被子严严实实地捂住脸,柔软的被褥吸走我的抽泣声,哭声,我哭得更加放肆,更加无忌惮。   我到底在伤心什么在哭什么,连我自己也说不上来。我只替自己感到悲哀,为什么我要这样活着,为什么我一定要在这样的家庭里活着,憋屈,窝囊,不尽人意,过着的生活每天都是那种滋味,像被脱掉衣服光溜溜地站在大庭广众下被人猥琐地盯着。   这样的生活毫无意义,毫无意义,还不如一死来得痛快些。   我的近视眼越哭越痛,痛到我不敢哭了,可是眼泪就是止不住。   鼻孔堵塞得我喘不过气来,我真想就这样闷死自己,然后让他们明天早上起床看到一具尸体尖叫。   可是我没有,我掀开被子,拉开窗帘,打开窗户,外面的月亮很圆很亮,高高挂在蔚蓝的夜空上,给静悄悄的大地铺上一层柔和的银粉,下面偶尔飞过几只萤火虫,尾巴闪呀闪。这样的景象,美极了,可惜,我没有欣赏美的心情。   我坐在窗边发呆,寒风涌进,我一点也不觉得冷,窗帘、蚊帐,门帘,被吹得一起一伏。   我坐了很久,静了很久,忘记什么时候去睡,也忘记用了多长时间才睡着。   我睡得迟,第二天醒来得早,几乎漫漫长夜只睡了寥寥个半零钟。窗棂依旧开着,天际边升起几缕晨光暖融融地探进房间来。寒风依旧涌进,吹得窗帘、门帘、蚊帐依旧飘飘荡荡。早晨的气温很低,风也格外清新气爽。   ——姐还没回来。   平日家里向来妈子起最早,忙着做早饭。今天,我比她起得早。   远处已经传来鸡啼声。我已经睡不着了。眼睛还有点痛,我没有照镜子,但也觉得自己肯定憔悴得一塌糊涂。眼皮水肿,我想肯定像极一只猪头。我穿着单薄的衣服,坐在大厅沙发上望着窗外发呆。窗外,偶尔飞过一两只没有冬眠的匿食小鸟,自由自在,爽快地留下几声清脆的鸣叫声。   不知过了多久,楼下有轻轻开门声和关门声,几秒后,楼梯也传来轻轻脚步声,我知道,姐回来了。   姐似乎一夜没睡,脸色苍白憔悴,却有抑制不住的激动喜悦,看见我像一潭死水毫无生气地坐在沙发上不吭声,垂着头发,脸色惨白得吓人,以为撞上鬼,不禁吓一跳。她拍着心脏,说:“你怎么那么早起来?昨晚没睡好吗?你眼睛怎么那么肿,都不认识你了,又飘着长头发,还穿着白色衣服,像个鬼那样杵着不吭声,一大早很吓人。”   “脸色这么难看,昨晚回来,是不是被老妈骂了?”姐很小声地问,怕吵醒大家。   我脸朝窗外望去,惜字如金地说:“没有。”   我仰视着一个人生活。明星吗?那离我生活太过于遥远,不实际。   我仰望着姐。我一边仰望她,一边妒忌她,仰望她身上的发光点,妒忌她身上的发光点。一路,我追在她屁股后面跑,以她为目标,想缩短我们姊妹之间的距离。路是那么的长,是那么的崎岖,我努力了好久,到最后,才突然醒悟,她的世界原来和我的世界从一开始就注定格格不入。   很残忍的惊醒,然后回头看我自己走过来的路,破烂,狭隘,杂草丛生。   以前的我眼光太短浅了,并不想了解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境界,眼里容下的在意的全是与姐有关的事。一直都是抬头仰望着她过生活,以施舍的目光为养料为阳光,苟且地活着,没有自我地活着。   这样的生活,够了,烦了,腻了,累了,我不想再过这样的生活了。   为什么我要做懦弱的人,非要做仰望她人的人,把自己的生活过得一片狼藉,一片卑微,犹如老鼠过街般处处小心翼翼。我为什么就不能像姐那样成为被别人簇拥被别人仰望的人?   思考之后,我总结出一个道理,人的性格很重要,心理很重要。我和姐差在哪里?不是外表,而是内心,一个在阳光中活着,吸收着正能量,一个在黑暗中挣扎着,苟且地活着。   我是个腐蚀着黑暗长大的人,我有扭曲偏激的性格和心理,我眼里看到的一切都是消极暗淡的,阳光普照不到我。   铸成这样的差别,罪魁祸首是老妈,时至今日有这样的我,我受这样的罪,全拜我老妈所赐。   成长过程中,我有一个心理黑暗期,封闭自我,思想偏激,满身戾气。我不再仰慕谁,谁也不值得我仰慕。我开始疏离姐,听不进父母的话,叛逆,自我。   那一天,是我陷入黑暗牛角尖的导火线,我的思想,我的精神世界,剩下一片破碎。      ☆、仰望与被仰望(三)   自那之后,在假期结束之前,我宅在家里哪也不想去,不大爱理人,有时说话望人眼皮也不抬,像一潭寂静的泥沼,毫无生气。   那天,和妈子一起长大的张啊姨突然来访。   张啊姨和妈子虽是两小无猜,但她俩却是截然不同的性格。妈子用铁手腕服众,蛮横不讲理,张阿姨却以德服众,拥有一颗善解人意的心,凡事好商量。我们对张阿姨有印象,小时候见过几次,只是后来各有各的家庭、儿女,便来往少了。   望着大大咧咧的张啊姨,我们三姐妹走出门外哇哇大叫,妈子居然有这样通情达理的好朋友,简直奇迹,不可思议。   张阿姨的到来,不是简单想和妈子聚旧,而是有目的,目的是我。   她来给我说媒,对象比我大三岁,高大威猛,吃苦能干,更重要的是家里三姐妹,只有他一个儿子,父母的财产将来全归他名下。   张阿姨说:“他家住我隔壁,三层半高,好久以前你妈去我过家,应该见过,可能那时他家还没装修,不过最近几年装修好了,好漂亮,好豪华,前面还有一个大地堂,能摆好几辆车。他父母都是朴实人,好说话,在A城的菜市场有个铺位买蔬菜,你也在A城工作,好来往。小伙子叫肖勇,和你一样高考考不到好大学才不读的,然后替他爸妈看铺子或者拉菜做跑腿,学做生意。”   她掂量着我身材,呵呵说:“他高大挺拔,身材很好,要是这方面与你不搭配,我都不敢贸然做中间人。他有三姐妹,家里只有他一个儿子,说白了,父母所有东西以后都是要留给他的,而且他父母做生意能干,有积蓄,将来你生孩子养孩子或者供孩子上学,他们能帮得上忙,你会少很多麻烦和压力,更重要的是,以后肖勇不想买菜,想转行也行,他父母拿得出钱,能支撑得住他。”   “现在这个社会发展得快,也特别现实,即使再能干,没钱,熬再久也不一定能熬出头。”   张阿姨问坐在对面的妈子:“怎么样,要不要带她去见见面,我来安排时间?”   妈子笑笑,踢皮球:“这是她的事,我说了不算,你问她,她点头了我就带她去。”   我沉默着。我不想,甚至有点排斥相亲,又不是旧社会,觉得相亲很老土,再说我又不是无能找男朋友,而且才刚毕业,显得我好像很猴急似的。   张阿姨见我沉默,见缝就掐:“其实我不太想做媒,只是看见好的想起了你们,心痒痒的。我和你妈从小一起长大,不是好人家我才不敢说,我们也是希望你以后能过上好生活。我也知道,你们这些年纪肯定不喜欢相亲,但是相亲也没什么不好,知根知底,比起在外面打工认识的人,踏实多了。只不过是去见一面,其实也没什么,能不能成也没人强迫你。”   我望向妈子,妈子向来最会说,关键时刻却装聋作哑,等我摇头或点头。   我求救地望向姐姐,姐姐双眼发光,像黑暗中的夜明珠,耀着我睁不开眼。姐姐说:“听着条件还行,反正没男朋友,去看看也无妨,你要是胆怯,我陪你去也行,哦,不行,两个女的去,他要看哪个?”   “你也可以。”张阿姨不知道多高兴。   “她大学还没毕业。”妈子终于开声,“别给她搞这出。”   我一个人说“不”的力量太小了。我一个初出茅庐的丫头片,能敌得过张阿姨糖衣炮弹的沦陷吗?   现在我的心情特别糟糕,不看又如何,看了又如何,结果都是一样。   我答应去了,当散心吧。   爸妈开车带我去见了一面。我静静坐在那儿,对面是和我一样静静的肖勇,五官精致,身材挺拔,如张阿姨所言,是个帅哥一枚,可和花瓶型帅哥不一样,看他手臂上均匀结实的肌肉就知道,他踏实能干肯吃苦。他父亲坐在他旁边抽着烟筒,见他一动不动,戳戳他的手臂,他才醒觉地站起,给我斟茶,给我爸妈斟茶。整个过程,他特别羞涩,好像和我一样,是个恋爱新手。   回到家里,姐姐赶紧迎上来,问事情经过,相亲好不好玩。   爸妈对肖勇赞不绝口,小伙子有模有样,纯情,见女孩子脸红,这类男生已经不多见了,快绝种了,虽然他紧张得不知所措,表现还有点笨手笨脚,但是眼睛掩盖不了聪明,聪明加能吃苦,肯定不会饿着我。   饿着我?养什么?把我当猪养?   妈子老爸很满意,讨论得起劲,一直沉默的我冷不丁地开口插话:“我不想和他谈。”   爸妈霎时沉默,惊讶地看着我。   妈子诧异地问我:“为什么,没见之前,我一直保持沉默,觉得你才毕业,太嫩了,我不想让别人误以为你很猴急,所以才不吭声。是你答应要去看的,现在看了,肖勇一表人才,听他爸妈说话语气就知道是好脾气,这样的家庭,爸妈中意,你为什么不想和他谈。”   “没感觉,我和他不来电。”   老爸说,“见一次面能有什么感觉,感觉不是处着处着就会有的吗。”   “除了不来电,还有一个原因。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如果我和他成了,以后我就要跟着他买菜,成天呆在市场里,看着人潮人涌,洗菜摆菜,湿手湿脚不说,还要跟很多家庭主妇、大妈级人物周旋,砍价,为一两毛钱斤斤计较。我不喜欢这样的生活。”   “也是。”姐旁听,同意我的想法,“换我我也不喜欢。算了,不喜欢就不喜欢,她还小,以后有的是大把机会,不愁找不到男朋友。”   老豆没啥意见。只不过老妈子在那儿挑刺,说:“人家脑筋死板不会转行吗,人家做正经生意你还嫌弃,不害臊,也不知道人家嫌不嫌弃你?你以为你是谁,你想高攀人家那还得看人家看不看得上你。学聪明点,要我是你,拿绳子捆也要捆着人家。“   “我怎么摊上你这么个妈,你是我亲妈吗你?”我一脚跺地,气鼓鼓地坐下来。   “我实话实说。”妈子气得咬着牙齿跟。   姐姐向我使眼色,叫我忍忍,要不又会吵个家无宁日,这个年没发过了。   有股气在我身体里面乱撞,我闷声大发财。   同是高中毕业,姐读大学,接受高等教育,交接受高等教育的朋友,开阔眼界,开阔心界,跟着时代的步伐走,找一份上升空间大的工作,然后物色和自己投缘同等能力强的男朋友。那是姐以后要走的路。   我混迹市井,碰壁摸灰,再过几年就会像村里的其他姑娘,走上辈子走过的老套路线,相亲,结婚生子,做个家庭主妇,伺候老大老小,为家奉献一生,把自己熬成黄脸婆,到头来地位低微得摇摇欲坠,要么看别人脸色忍气吞声,要么像妈子那样练就一身刁钻枪舌的看家本领。这是我以后要走的路。   这就是差别?这就是命运?   我们仅仅只差两岁,只差两年,如果是命运,太不公平了。我也想像姐那样知识渊博,精炼能干,毕业后能找份体面的工作,有个贵气的朋友圈培养自己一身贵气,逢周末出来聚聚,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迎接每一天,做好每一天,憧憬每一天。   我不甘心,好不甘心。我想要改变我俗不可耐的命运,我想要脱胎换骨。   我换过很多份工作,少则不到三个月,多则不超过半年。好一点的工作都需要好学历,我没有学历,能物色到的都是社会最底层,可是在岗位上每天重复着同一个动作,问着同样的问题,做着同样的事情,像一台不会思考的机器,烦闷枯燥无聊。   我的潜意识一直有一把声音在告诉自己,这不是我想要的工作,这也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究竟在干什么,浪费自己宝贵的时间?我不该这样碌碌无为地活着;可是又有一把这样的声音在自己耳边萦绕,一无学历,二无技术,三无头脑,我不该这样,那我应该怎样。   领工资的时候,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是一样,高兴,趁着休息时间聚成一团分享彼此的工资单、全勤奖,羡慕一下,抱怨一下——   我没有她们那样好心情。我对工资没那么饥渴,让我更饥渴的是,我该何去何从。   我时常带着耳塞,漫无目的地走在路上,想着自己混沌的生活和渺茫的未来。   妈子看着这样的我,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直摇头,说我是吃不了苦的料。正因为吃不了苦,也有人说,趁年轻,赶紧物色好男人嫁了。   姐姐离毕业还有一年,她心性强,能力强,她肯定会等工作稳定后才考虑择偶对象。我和她不同,我没学历没头脑,工作常换也不看好,还是趁着有年轻资本,赶紧嫁了,安安定定过生活,相夫教子,那才是我的性格,我的归属。   归属?只不过是婚姻的寄生虫而已,那也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能读懂我的人,一个也没有。他们终究被我安静的外表欺骗了。   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我内向,内心却有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我沉静,沉静的背后是无尽的狂野。我的欲望很强烈,我不甘心平凡,更不甘心永远在姐姐的光芒笼罩下活着,被舆论着。从来没有人看好过我,我也从来不被别人看好过,可是我的“心”一刻也没有比姐姐差,或许,要比姐姐更加,更加,更加要来得猛烈。   我的心是翱翔的,它向往蔚蓝的天空,可我的身体被囚禁着。我有宽阔的心,却没有该努力的方向和目标。我有力,却不知力使何方,过得浑浑噩噩,也像个深宅大院里的怨妇,熬着,怨天怨地地过着。   二十岁,正值希望季的春天,我却浪费时间,浪费光阴,每天过得昏昏沉沉。   原本的目标是把小说寄托在上大学之后,没想到我没有上大学。上不了大学,我对很多东西都失去了原来的兴趣,包括小说。看着本子,我提不起兴趣去写,没灵感。   我写小说的条件是手写,一笔一纸,没电脑,手写看着涂涂改改很烦,工作后我更没时间。工作不断更换,在社会最底层打滚,从学生时代到打工时代,从消费者到生产者的转变,冲击不断。   慢慢我开始明白过来,我笔下的小说很美好,很梦幻,充满安徒生般童话气息;现实中很无奈,很困难,很骨感。   我过了做梦的年龄,不敢再向往梦,写小说,对颓废的我来说,已经变得十分遥远。   我的小说之苗,还没开始长就已经被连根拔起。   那段时间的我,迷惘,灰暗,了无生趣。   也是在那段时间,我遇回左橡。      ☆、左橡,是缘   我与左橡是在小学Q群里认识回。   我在一家小型公司上班,□□挂在电脑上,Q群本来很寂静,那天却突然热闹了起来。我在干着我每天都会重复无数次的工作,看见□□头像不停地闪动,打开一看,发起人是左橡,他和几个同学在那说得乎得热火朝天,说得花开花落。   我闲着,也插话,发了条信息过去,“你们好吵,工作时间也那么闲吗?”   本来很正常一句话,可“你们好吵”四个字,偏偏到了某些人的眼里,变相成了一种责备。   ——左橡居然以为我在骂他。   时隔几天,有个昵称“橡胶林儿飞”的陌生人突然抖动我,要和我私聊。   “猜猜我是谁?”橡胶林儿飞。   我想了想,我对这个昵称一点印象也没有,直接问:“谁呀?”   “猜猜。”   我晕,说:“猜不着,不说拉黑。”   一听拉黑,那边赶紧亮明身份,是左橡。   那时的他对我有点不爽,打算语言上会一会我,没想到会不成,我们居然聊得很投缘。   他问我还读书吗,我说不,又问我在哪里工作,我说在A城某处,他说他也在A城某处。我们比邻工作,突然让我陪感亲切。在A城,只有父母在,我没有其他朋友,朋友圈很窄,过得很无聊很孤单,我想拓宽我的交友圈,就趁周末有空,约他出来见见面。   “什么时候都有空,几点碰面。”他问。   “两三点吧。”我说。   “我无所谓,但是两三点对你来说会不会太晚了。”   虽然身在A城,但是我的生活习惯还保留在家乡,晚上早早洗净脚丫子睡觉,祈祷明天工作轻松。   “晚?”我有点摸不着头脑,“晚吗?不晚了吧,我五点多还要回来做晚饭。”   那边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停顿一下,轻轻笑了:“我以为你说的是晚上,还想着你真大胆。”   我哭笑不得,无语极了。   “现在是夏天,下午很热,太阳又晒又毒,你不怕晒黑吗?晚上吧。”   我说:“晚上我不习惯外出,城市的白天有不热和不晒的时候吗?难道说你怕晒黑?”   “我怎么晒都无所谓,我本来就不白。”   周末,我们相约天桥底下。   对于好几年没见的老同学,我有点紧张和局促。夏天的城市像个烤炉,即使坐着不动扇风扇,全身很快会变得黏糊糊,一身汗味。我怕一身汗味熏到别人,洗了一个澡,长发披肩,穿着一双平底凉鞋,搭配一条连衣裙。   连衣裙很普通,不过很有特色。胸前有个小口袋,上面钉着几粒图案古典的纽扣,袖子一边黑一边红,上面黑色,下面及膝,黑白相间。这条裙子是姐姐挑的,姐说它很符合我的气质,斯文简单素净。   我对逛街没多大兴趣,对买衣服、鞋更加没品味没眼光。姐姐恰好和我相反,她品味好眼光好,有着女性与生俱来的喜爱——逛街。   我不懂打扮,对化妆一窍不通,对包包和高跟鞋也没什么欲望,怎么样从家里走出大城市,就在大城市里面保留着什么样子。买衣服,当我终于有这样意识的时候是在公司年夜会那天,我发现,除了平时上班穿的工衣,我连一条像样的裤子、一双像样的鞋、一件像样的冬衣也没有。   可是我眼光不好,即使意识到问题还是很少自己去买衣服。因为姐姐每次放假过来,不用我叫,她都会拉着我到附近的商业街超市商场去逛逛看看。她很有热情,逛多久也不会脚痛,我跟在她身后,有时像个提线木偶那样傻愣着看她挑,有时累得一进店就四处找位子坐。她很少挑她自己的衣服,看到好看的净是往我身上搭,让我试穿去。不知道为什么,我很信赖姐的眼光,她认为好看我就买下。   我对自己的形象很随意,外面的女生穿衣打扮多么时尚,多么潮流,也勾不起我打扮的欲望,但是唯独姐姐不同,姐姐对我的影响不一样。她是楷模,德智体的典范,同时也是我的宿敌,我最不愿看到、最介意的是她的风头远远超过我。   她也是个很随意的人,但她的随意和我不同。她不仅比我有着一张更加标致的美人脸,而且皮肤很净白。漂亮的人随意起来气质更加非凡。她打扮小小,我看见了,不愿意落伍,也模仿起她来。她修眉毛,我也去修眉毛;她美甲,我也买指甲油自己涂,涂得乱七八糟;某天发现她忽然戴耳钉,大热天我也跑去打耳洞——   天桥底下,摆着很多小地摊,有帽子,有水果,有太阳眼镜,有买衣服,来往的人很多,像一条繁华的小街。   我站在靠路边,撑着一把遮阳伞东张西望,他还没到。我四处看热闹,一会儿试帽子,一会儿试墨镜,磨叽了一会,他还没到。   电话铃响,是左橡的电话。电话里他问我在天桥哪个方向。我路痴,分不清东南西北,四处张望,说:“旁边有个酒店和网吧。”   电话那端,左橡说:“哦,我看到你了,你穿着一条裙子,撑着伞,伞是紫蓝色的,是吗。”   “是。”   我转过脸,他开着电动女摩托车从远至近缓缓地向我驶来,驶入我的眼帘,那是一张看上去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孔,那一刻,亲切感“蹭蹭蹭”地倍增。我看愣了,眼光交汇之际,有种摸不清的奇妙感觉涌上了心头。我的脑袋似乎短路了,和左橡的相遇情景,让我不禁想起了狗血肥皂剧里面的经典浪漫情节,女主角在路边等待,长裙飘飘,长发飘飘,这时男主角很风度蹁跹地走进女主角的视野中。   记忆里面的他是个矮小黝黑瘦骨嶙峋的小男生。阔别多年,他的皮肤没以前黑了,长得结实了,甚至有个很小的啤酒肚,个头也比我高,不过模样还是以前那副憨厚,但也不是像以前那般,他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下似乎藏着一种我所不认识的野性和狂傲,他像一匹不羁的野马在草原上无拘无束。这种野性和狂傲,让他的憨厚成了一种难以抗拒的魅力,光芒万丈。   无论是样貌还是身体,他的变化很大,让我感到很是意外,不敢想象他就是左橡。   他在我身边停车,我才反应过来,笑着看着他,有点紧张:“我还以为你坐公交。”   “等很久了吗?”   我摇头:“没多久,就一会,在那里看帽子看墨镜打发时间。”   他笑了:“你不惊讶吗?”   他说:“我见过很多以前的同学,不过没一个能认出我是谁,我说我是左橡,他们都不敢相信,还说我变化很大。咱们多久没见面了,大概有六七年了。在来的路上我还在想你会不会也认不出我来,结果你的反应让我很意外。”   “是吗,这么说来我眼光很尖锐?”我毫不谦虚。   外面很热,骄阳似火。   我们选就近的汉堡包店坐下,享受里面的空调。左橡点了一杯咖啡,我要了一杯百事。我长长地喝了一口,凉爽到心底。刚见面很欢喜,欢喜过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们面对面地坐着,空气有点沉默,让我感到有点不自在,很有压力。   左橡摇着手中的纸杯,说:“这种咖啡不好喝,还是咖啡店里现磨的好。”   他问:“上哪玩。”   我摇摇头。   “叫我出来,你没有想好去哪玩吗?”   我继续摇摇头:“这边没什么好玩,不过附近有座名山,大热天,你想爬山吗?不爬的话,可以在山脚散散步。”   “那本来就是爬山的地方,去到爬山的地方哪有不爬山的道理。”   我们走出汉堡包店,朝爬山的方向前进。左橡开电动车在路上,我坐在后面。   公路上有货车,小车,公交车,车流量很大,红绿灯也很多。   到了山麓,左橡开入电动车自行车停放区。他从车肚离拿出一把锁,蹲下锁车。   登山,沿途是一片绿荫,树木环绕,微风吹来,很凉爽,头顶的树叶沙沙沙作响。我和左橡一边爬山一边聊天,什么话题都聊。左橡谈他的工作,他对他的工作解剖得很深入,怎样从一名默默无闻的打工仔爬到业务经理的位置。   我一边听一边想,对素未谋面多年的我,他好像没什么防备,说话从不避忌,往往一针见血,干净利索,一个多余的字也没有。听了大半天,我听不出腔调任何虚情假意,很自然,就像久别多年重逢的好友,一点隔膜也没有。   他说他工作是跑业务,是不是跑业务的人都能说会道?我想着。   爬山,我出汗,但我发现左橡的汗线比我发达,汗如雨下,衣服湿了一半,我赶紧从包包里掏出纸巾。   左橡接过纸巾,有一股淡淡的清香。他说:“习惯了,夏天我动一动都会流很大汗。”   半山腰上很美观,站在上面,视野很阔,能眺望山下的高楼大夏,如果是早上,下面笼罩一层白色的雾气看上去充满神气。   游客摩肩接踵,踩在脚下的是石地板,放眼望去是一栋栋风格相似的建筑,坐落四周,像四合院,有的是商铺,专门买十二生肖的玉器和佛教的吉祥物,有的是便利店,买零食,买蜡烛、香等拜神套餐,有的是寺庙,烧香拜神,求签,屋后还有几棵许愿树,上面挂满用红绳系着的许愿牌,有祈求家庭幸福美满,恋人相亲相爱,工作顺利等。建筑中间有一扇墙,上面写着佛光普照四个大字。墙后面,有一个好大的乌龟池在正中间,池里乌龟多,大小不一,水好浅,好多硬币泡浸在水里,都是游客扔下去的。空阔的地方,零零散散有几棵遮荫的大榕树和菩提树,叶子清清郁郁。   “你发现没有,菩提树的叶子呈心形。”左橡说。   是的,他不说我真没发现,这座山我爬过好几次,竟一次没留意过。   “你知道它为什么是心形的吗?”   我摇头:“为什么?”   “故事是这样的,发生在古代的一段恋情,因为门不当户不对,男子上门说亲不成反被轰出来,于是她们偷偷相约菩提树下见面,想私奔,但女子很快被追上来的家丁逮住捉了回去被门禁起来,男子想去找却被拒之门外,后来听说女子受不了家里的压力妥协了,接受了父母安排的婚姻,男子痛不欲生,没过多久伤心忧郁死了,就葬在曾经相约私奔的树下.菩提树通灵,男子虽死,但赤诚之心依旧浓烈,它将男子的心吸收掉,叶子变成了心形,仿佛像是替男子对那位女子说‘我一直在这里等你’。”   我听完,好感动,一把眼泪一把鼻涕。   左橡忍不住淘气地笑笑。   他笑得不寻常,我问:“你编的故事?”   左橡岔开话题:“拜神吗?”他一边说一边朝庙走去。   我和左橡烧香拜完神,左橡说:“求签不。”   我摇摇头:“信得过吗?”   “都是抱着玩玩的心态。”左橡说,再问我一次,“求签不。”   “不了,你请便。”我摇头。   左橡付过钱,拿着求签盅诚心跪在观音像前摇呀摇。观音庙里全是檀香的香味,人头挤挤,进出的人络绎不绝,大多数都是求签摇签的人,人多的地方空气闷,但是几乎没有吵杂声,有的都是摇签盅时发出的声音,很整齐。   左橡摇了一会,就从签盅中掉出一支签来,然后用签换一首相对应的古诗,是下签。   解签室有四个,两个关着门,剩下的两个排队排到大门门口。在解签室外面排队,左橡捏着小票,犹豫着问:“事业姻缘,你说求哪个。”   这种事,干嘛问我。我很想笑,说:“你想求什么就求什么。”   排了好久,终于轮到左橡。解签室里坐着的是位老婆婆,胸前的口袋系着刻有她名字的小牌,她工作桌上也摆放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一签一问题。   我好奇地站在旁边作陪同,想见识一下求签所谓的解答。左橡坐在老婆婆对面,他迟疑着说事业,他的迟疑,让我感觉他其实是想问姻缘,可能因为我站在旁边不好意思所以改口。   老婆婆一天要面对成千上万形形□□的游客,回答成千上万形形□□的问题,职业枯燥,口舌麻痹,喉咙沙哑。她面无表情,惜字如玉,对左橡说:“签上说,你工作出现了点困难,而且这个困难会持续很长时间,但无论有多难,只要你坚持走这条路,定会柳暗花明。”   短则半小时,长则一小时,排这么长时间的队,只换来寥寥几字。   我出到门口,感慨地道:“柳暗花明,好昂贵的四个字。”   左橡意犹未尽,笑笑:“很多人都说,这里的菩萨很灵验,求签也很灵验,。”   神明,我想起我痛苦的高三。我说:“每天拜神的人那么多,菩萨忙不过来,再灵验,也保佑不到你。”   “你相信了?”我好奇地说,“一首古诗,站在事业的角度翻译出那样的话来,我怎么都觉得像是胡说八道。”   “至少她说得没错,我的工作确实出现了一点小困难。”左橡思考着,“不过她说我的麻烦会持续很久?”   “真的假的?”我望着左橡,很好奇,“你相信算卦命运之类的吗?”   “三分靠命运七分靠打拼。”   “也就是说你相信。”我说,“我以前不相信,而且还会觉得好扯,但经历了高三,我有点相信了。”      ☆、箭靶   上班,和我同组还有两个女生——陶红和冯平,因为年龄相近,我们三人走得很近。因为陶红和我一样,同届高中毕业,比起冯平,我和她相同话题更多些,关系也更好些。   我们不在同一个宿舍,但经常串门聊天,吃零食,相约吃饭,逛街,周末出游。陶红有个仅仅相差一岁的哥哥,她经常开玩笑说要介绍我给她哥认识。我也开玩笑地问:“你的心操得未免太广了,你对你哥好没信心,怕你哥找不到女朋友?”   她给的回答很滑稽:“我曾经问过我哥打算什么结婚,他说没那么早。我比较传统,是要等到我哥结婚后才结婚的,如果他三十岁结婚,我就二十九了,成老姑娘了,你说我该不该操心,所以我想赶紧让他谈恋爱,或者一谈,想成家的念头就有了。”   电话声,高跟鞋踏地声,更加显出办公室的安静。我和陶红的座位相邻,快下班时,陶红像往常一样拍拍格子,凑过来问我去逛商场不,和冯平三个人一起。   我摇头不想去。   下班,我到饭堂吃了饭,回宿舍洗澡,洗衣服,然后开风扇,坐着一边看书一边晾头发。   左橡打电话来,说想请我吃宵夜,等会来接我。   公司附近有一条小街,街上有几档大排档,我们挑人多的那档坐下,点了一煲黄鳝粥和几道小菜,两支啤酒。   我有点紧张和羞涩,这顿宵夜都是左橡在主导着话题,我在附和。   他说他的故事,他的初中校园生活过得有多绚丽多彩,多有滋有味:校园芒果熟了荔枝熟了龙眼熟了,他和他的同学们的嗅觉最灵敏;生物园的鲤鱼池养着几条很漂亮的鲤鱼,要不是校警的电筒在四处照,池里的鱼儿早搬家了;还有几个男生打赌输了,往女生厕所扔炮竹。炮竹啪啪啪地响,里面一阵浓烟冒出,吓得里面的女生们一片混乱,尖叫着汹涌出来,有的甚至连裤子也来不及穿上,最后肇事团被老师罚扫女厕一周;他读书不喜欢看书,唯独《坏蛋是怎样炼成的》的书他看得津津有味,不过最后不但被老师发现没收,还被罚写几百字的检讨;抽烟,喝酒,打架,屡教不改,被校长亲自点名批评“十大天皇”之一。   手头上有几块零用钱,晚上自修下课总是喜欢爬墙外出吃宵夜,班主任是女的,她发现后决定在外面守株待兔,翻墙那块地的外面是一座山,山下有座很大的坟墓,他被逮住的时候正坐在墙上,和他而去的同学有两三个,不是被逮就是闻风逃之夭夭。他问老师:“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旁边还有个坟墓,老师你自己站在那不害怕吗?”老师回答得很经典:“怕,但你们不见了,我更怕。”   有次体育课,跑步两圈,他太累了落在最后,见队伍跑远,脑袋激灵一动,趁谁也不注意爬上旁边的大榕树,双手垫头,躺在树枝上闭目养神,听着树叶摇曳的声音,想等队伍跑完最后一圈绕回到这里时再跳下去混在队伍里面神不知鬼不觉,殊不知他的闭目眼神,竟睡死了过去,更不知道集队时老师同学们因为发现突然少了一个人而四处寻找闹得人仰马翻,最后老师不知道从哪里拿来一条长长的竹篙去捞他,还大叫:“下课了,起床了。”   ——   ——   我的学生时代过得很乏味,除了学习还是学习。左橡的学生时代,对我来说,很新鲜,很青春,很大胆,很叛逆。   我说:“我记得,往女生厕所扔炮竹这一事,当时在校园传开了,实话说,其他还可以接受,就这一件事,你们做得太不厚道了,即使是打赌,也不能拿这件事当赌注呀。”   “后来不是被老师罚扫女厕所一周了吗?丢脸死了。”   我笑他活该,说:“你是什么时候不读书的?”   “被校长批评为‘十大天皇‘之后,我们十个人分别被送回家家教,一周后回校,教室里面已经没有我的座位了,我找班主任,班主任说找校长,我找校长,校长说这种小事叫班主任想办法,我又去找班主任,班主任叫我站着上课,不满意的话可以收拾东西回家,没人拦我。”   “然后你就很拽地收拾东西回家了。”我说。   左橡点点头。   “有个性。”   “被圈起来读书,出一次门口都要向老师请假,我的性格受不了这种束缚的日子。其实我不想读书的心早有了,班主任的做法只不过是一根导火线。”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想法,你爸妈能同意?”   “不同意也得同意。我家庭条件不好,父母平庸,我缀学了,他们也能落个轻松。你大小姐过得养尊处优,从来不为钱愁过,你能理解吗?”   养尊处优?我在别人眼里是养尊处优吗?   我轻笑,说:“我的思维确实有点转不过弯。小时候的你一身痞子气,有句话讲得很好,穷人孩子早当家,可这句话在你身上完全印证不了,我看到的只是一个没个正经,叛逆,不务正业的男孩,为减轻家庭负担缀学,不像你。”   左橡点燃一根香烟,深深吸一口,吐出一层云雾,说:“很多东西不能光看表面,人都会伪装,如果小时候我不痞,只有被别人欺凌的份。”   左橡的一言一行,抽烟的动作,甚至一个眼神,都透露出一种睿智自信的气息,和小时候的他相比,简直有着天壤之别,我被这种气息缠绕着,包裹着,我喜欢这种气息,我迷恋这种气息。   我笑了,忍不住问:“你一没背景,二没钱,底气却很足,我不明白,你哪来的自信?”   左橡笑了:“天生的,你信不信。”   我笑笑,摇着头表示不信。   “回你爸妈那吗?”左橡问。   “工作日我都住公司宿舍。”我说。   吃完宵夜,他送我回到宿舍门外。我说了一句晚安就转身,刚走几步,忍不住回头。   路灯很亮,大树底下很暗,左橡身在黑暗中,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他点燃一根烟,问我:“我是不是喜欢你?”   我哑口无言,脸就像被蒸熟的馒头在冒烟,真是奇怪的表白,我说:“我怎么知道你。”说完头也不回地进去。   我是个保守的人,这几天,越是和他走近,我就越能清晰感受到,他在我生命中,是个一直闪着红灯的人,他很狂野,不受拘束,圆滑,老练。   这种人对我来说很危险,他或许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是我所不认识的另一个模样,然后行为举止也远远不在我的思想范涛内,我摸得着他却看不清他。   我驾驭不了他,我明白这个道理,可好感心来得猛,我控制不了自己的心情。他对我来说,就像毒品,明知道必须拒绝,但还是忍不住被诱惑。我想靠近,可是一旦靠近,我会变得很不心安,因为,我没信心能招架得住他,就像我控制不住自己自卑心那样。   那夜,我辗转反则,始终难以入眠。   一大早,主事要开早会,我们通通在门口前排着队。   我们暗地里都叫主事小老板,他是老板的弟弟,老板经常不来公司,公司的业务和管理两项重要任务均落在他肩上。刚到公司报到时,就听到一种传言,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公司法人是大老板,实际操作和经营是主事话事,他手里拽着的才是公司命脉。   主事双手板在身后,强调了一大推的日常,之后说:“今早我回公司特别早,我发现公司空调没关,吹了一个晚上,其实这种情况之前也发生过几次,只是我没怎么提醒而已,现在不能就这么过了。昨晚是谁没关空调就走。”   全场一片鸦雀无声,你望我我望你,没有人站出去承认。   主事又说:“昨晚谁走最后。”   我低着头,徐徐地举起手:“我走最后,不过我关了。”   他似乎不大相信:“你到我办公室来,其他散去。”   大家散去,我跟在主事身后,进入他的办公室。   他一屁股坐在老板椅上,翘起二郎腿,一副站在高处眺望低处的了不起样,说:“其实也不是要责备你的意思,虽然电费不是很多,但是没必要的就尽量避免,谁都有忘记的时候,我能理解,以后多注意点就行了,明白吗?”   “我走的时候我记得我真关了,不是我的错。”我有点小激动。   “是或不是都不重要了,我叫你来的目的是想走个流程让大家看看,给大家敲个警钟。”他盯着我看一会,继续说,“凡是没必要计较得那么清楚,有时候委屈一下未免不是一件坏事。”   “本来就不是我的错,为什么我要受委屈?”   “有时候你觉不觉得,你很死脑筋,我们表达意不在对错,你却总是执着于对错。”   我一肚子郁闷从办公室出来。冯平转过脸来小心翼翼地问我主事怎样说我。我无精打采地说他叫我以后多注意。   我拿起杯子去茶水间。茶水间没有电视里面那么高档,小格子房间,一个洗手盘,一台热水机,一个烂冰箱,放我们自带的茶叶和速溶奶茶麦片。   心情本来郁闷,茶水间小憋得闷热,心情霎时升温,变得更加浮躁。   家里有妈子,出到外面也受气,我怎么走到哪都能成为成全别人的箭靶。   陶红看我去茶水间,也拎着杯子跟上来。在茶水间,陶红问我:“骂你了?是谁还没弄清楚就乱开枪,不就空调没关吗,至于吗?”   “昨晚下班,上完厕所出来就剩两个人了,我垫后,我记得明明关了,怎么自己开了?还是昨晚下班后有人回来过?谁那么不负责任,犯了错也不站出来承担?”我想着。   “你真关了?”陶红反问我,说是反问,倒不如像是试问。   我白她一眼:“没心肝,白和你好了,不相信我是吗?这是公司,又不是我家,我哪敢那么随便。”   陶红沉默了,她想了想,说:“昨晚我和冯平逛完商场回来,她说还很早,想回公司上上网,问我去不去,我说不去——”   “应该不会吧,咱们三个关系在公司算好的,如果是她,她不该让你背黑锅。”   冯平比我和陶红有工作经验,她衣着看上去很无害,但围绕在她身边的都是些乱七八糟的朋友,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向来都有着这种思想,所以除了工作上,生活上我不想和她有太多的交集也是这个原因。   “刚才我从主事办公室出来,谁都没有问我,只有她问我主事怎么说我。”我想了想,说:“如果真是她,她这一问问题还真大。”   陶红的嘴巴张得大大,一时间不知道怎样反应。她吞吞吐吐地说:“你要去当面问她吗?千万别。你乐观地想想,可能还有其他人也说不定。不过如果真是她,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她昨晚回公司,你去盘问她,她不就知道是我在背后捅的篓子。”   陶红说:“你就当吃了个哑巴亏,出这门装作什么也没听见,委屈一下你自己,拜托了。”   “我的气都顶到喉咙里了,咽不下去。”   “忍忍风平浪静,以后留点心眼就是了。”   回到座位上,我看着前面格子的冯平,她一脸认真工作样子,我越看越不顺眼,心里讨厌,觉得人活着真是虚伪。      ☆、自己路自己走   周末过妈子边,吃饭时,我说:“我想换工作。”   父母一听,目瞪口呆一会儿,然后老豆没事地继续吃饭,妈子却很激动地说:“为什么,你这份工作才做了多久?”   “做得不高兴,而且兴趣不在那,没动力,很枯燥,每天做同样的事情,像台机器那样,电脑反应又慢,我等得好几次差点打盹,闲得慌。”我说。   “进厂做普工,你说做事像机器那样重复又重复,辞了我没说什么,找了个坐办公室的,你又说做事像机器那样重复又重复。生产线累得像头牛,办公室你又嫌闲。问你到底想找什么样的工作,你又说不上来。你到底想怎么折腾呀你。出来差半年就有两年了,你姐大学都快实习了,别说混名堂,你连工作都是摇摇欲坠。”   “没激情,怎么工作。”我说,“有哪个年轻人一出来工作就能立马找着心仪工作,还不是要多碰几个壁。我想多碰点壁,整天围着爸妈周边转有什么出息。”   “心仪的工作不照样还是打工,既然都是打工,何必跑来跑去找来找去。心气高了,想赚大钱,谁不想,我也想,我和你爸在外面打拼了那么久生意都做不大,只能小心翼翼地守着,你一个小小姑娘家,连打份工的耐心都没有,谈什么出息,没被骗去做传销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一旁的老爸吱声:“好的工作要求高,你没学历,需要人脉,可咱们没人脉怎么找。”   我吃饭连气一起咽下肚子。   吃完饭,刷好碗,我去洗澡。洗完澡出来,爸妈在看电视,妈子目光转向我,很严肃地对我说:“刚才有人打电话给你,我替你接了,左橡是谁?”   “小学同学。”我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说。   “你和他很熟吗?”   “一般吧。”   “我问他找谁,他说找手机机主;我问他是谁,他说是你小学同学;我问他做是什么的,他说他在街边扫地;我再问他爸妈是谁,可能我认识,他没说。”妈子一字一句地说,观察我的脸色,“你怎么老是交友不慎。”   “你查户口?”我说,“人家又不认识你,为什么一定要回答你问题?”   “不是这样理解,这是做人问题,你们是同学,做父母的多问两句了解了解不行?而且我问的几个问题都很寻常。他怎么回答,把你当傻子敷衍了事。”妈子说,“我说了我是你妈,他连阿姨也不会叫一声,没礼貌,嚣张,说话没个正经,找手机机主,连爸妈的名字也说不得,什么人呀这是,遮遮掩掩有那么见不得光吗?水深不深,试试便知,少跟这种人来往,我可不认可这种人。”   我的判断力没有那么犀利,妈子的话我一直在思考。可是衡量一个人的答案是不固定的。如果换作是我,我不可能会像左橡那样回答,是他经验太丰富朋友圈过乱警惕高过头了?还是质素问题?   第二天下班,在宿舍洗完澡出来,我咬着苹果,出到长廊晾头发,看见陶红背倚着栏杆,也在晾头发。   她穿着一条黑色的睡裙,看上去很感性,她说这裙子是她哥在她生日那天网购给她的。我走过去。她看见我,神神秘秘地说:“叶子,快过来,跟你说个事。”   长廊通着各个宿舍。长廊上有很多盆栽,各种各样的花草,绿意葱葱,还有一株仙人掌长得高出栏杆,站在这里,微分吹过,时而闻到一阵淡淡的花香。这些盆栽都是各个宿舍的爱花人士精心种植和打理。   陶红说:“刚才我在这晾头发无聊,就搬弄了一下我糟糕的舞步,我跳呀跳,一抬头,看见楼梯那里突然跳出来一个男的,这是女生宿舍楼,当时我的表情就是这样目瞪口呆,没想到他看见我,他的反应居然比我激动,让我很不爽,他几乎吓了一大跳差点没叫出来,像撞见鬼那样立马转身跑下楼,到底是他亏了还是我亏了,我可穿着睡裙。”   我笑:“天呐,会不会是你太彪悍了直接把人家给吓跑了。”   这里是个工业园,宿舍分男生和女生栋。陶红说:“你说他是来找人,还是上错楼?”   “看他那反应,估计是上错楼了。”我笑。   “要是这样,这人也太迟钝了,这里是四楼,到处都挂着女生衣服,跑了四楼才发现自己走错了,如果他没发现我就这样冲进宿舍,你猜会怎么着。宿舍里女生个个穿着睡衣,突然一个男闯进来,一阵尖叫,衣服,鞋,衣架,手里能拿的东西都往他身上扔。想想那画面都觉得好笑,他真应该感谢我。”   我的电话响了,是左橡,我犹豫着要不要接上,旁边的陶红直瞄着我的手机,差点把屏幕看穿。她一脸的坏笑盯着我看,然后伸伸懒腰,回宿舍敷面膜去了。   “喂。”我接上。   “我在门口,你出来吗?”   “我问你个事,周末你打电话给我,接电话的那个人是我妈,你知道吗?”   “我知道。”   “你为什么说话那么没礼貌,找手机机主,亏你说得出口,我告诉你事实,这手机是我毕业工作之后,我妈买给我的,论机主,那应该是我妈,而不是我。”   他在那边轻轻笑了,说:“是吗?我还差点窘了?你出来吗?”   “你为什么那么没礼貌,你不告诉我我不出去。”   “行,你出来我就告诉你。”   我换过衣服,跑出门口。左橡就在路灯下,他坐在电动车上,在和谁在通着电话。   我走过去安静地站在旁边,等他挂电话。   我观摩着他。他穿着牛仔裤,米白天蓝相间的衬衫,衬衫穿在他身上显大宽松,但不影响他的好看。他对衣着方面似乎有着独到的一面,眼光比我更加锐利。我打量着他,他发现我在打量他,我不好意思地笑了,他也跟着笑了。   他挂上电话,我伸手指着他的肩膀:“你衣服好像裂了一个口,怎么裂的。”   他扭脸看看,不在乎地说:“没事,刚才和别人打了一架,可能就在那时被别人扯裂的。”   打架?我没听错吧,我说:“你几岁了。”   他听出我的意思:“我和我的朋友去唱歌,出来在门口我被人撞了一下,撞我的人不但不道歉,还要求我向他道歉,说我挡了他的道,我的朋友看不惯,涌了上去把他揍了一顿,他不服气跑去叫帮手,我们就这样干了一架。”   我仔细地上下打量左橡。   “不用看了,没有受伤。”   “你们不会趁他去找帮手的时候跑路吗。”   “为什么我们要跑,出来混跑得掉吗,今天没遇上,后天也会遇上,后天没遇上,总有一天也会遇上。”左橡说,“我不是爱闹事的人,别人不惹我,我也不会去招惹别人,如果别人来招惹我,我也不会和他客气。”   “好多人进进出出,别站在门口说话了,好碍眼,咱们去吃宵夜吧。”左橡说。   我故意咳几声,说:“我没胃口,别把话题扯远了,我是来听你理由的。”   “既然如此,那要不要去兜兜风,晚上兜风人心情也会变得不一样。”左橡朝我摆摆头,示意让我坐上去。   我喜欢兜风,在家里的时候,旁晚时分,我都会戴着耳塞,一边听歌一边慢慢骑着自行车,看着芭蕉林,看着远处山间的竹林,闻着清新的空气,听着头顶天空鸟儿飞过留下一阵清澈鸟鸣,我喜欢那种漫不经心,那种黄昏落日微风拂面的感觉。现在在A城,那种习惯惬意的生活都已成了奢侈。   “别在门口愣着了,上来,我会告诉你理由。”   我犹豫了一会,还是坐到左橡的后面去。   夜里,左橡开着电动车载着我在附近兜风,经过闹区,工业区,住宅区,下一个大大的斜坡,拐进小道,小道两边种着两排大树成林荫。在这里,我看见一辆电动车,车上也是一对年轻男女,女生坐在后面,看见我很惊喜意外,她朝我这边笑着招招手,想必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是出来兜风。   我也朝她笑笑。   左橡问我:“你认识她?”   “不认识。”   到一下个交叉路口,两辆车分开,一个直行一个向右。   路灯屹立着。我坐在后面,夜风吹得很凉爽,很舒服。它悄悄地佛过我的脸颊,像一只温柔的手。我明明没喝酒,却感觉自己要醉了。   左橡问我:“你为什么不化妆,我第一眼见你的时候就留心这个问题。”   “干嘛还要留意?我不会。”   “你肯定在说笑。”   我开玩笑:“我天生丽质,需要盖一层粉吗?难道在你身边出现的女性都带妆?”   “女性都爱美,她们都喜欢化妆,不化妆就很难出门,但化妆不仅仅是为了漂亮,它还是一种礼仪,一种尊重,不过我认识的大多数女性化妆只是为了漂亮。简单一点的妆其实可以自学。”   “化妆受环境影响,出门工作都不需要我化妆,要是化妆被我妈撞见了,肯定说我装妖艳,搞不成还把我往坏处想。上一辈的人思想都很守旧,我还是规矩点安全,以免一不小心绯闻满天飞。”我说,“你喜欢化妆的女生?”   “说不上喜欢,自然就好。”   左橡又问我:“你为什么不穿高跟鞋。”   “你问题真多。”   我说:“虽然穿高跟鞋走起路来很漂亮,但是想漂亮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我恰好是一个嫌麻烦、懒惰、又拈轻怕重的人,再说工作的时候跑来跑去,穿高跟鞋跑不快又容易脚痛摔倒。比起一米五的那些女生,我都高出一个头了,再穿上高跟鞋,男生们都不敢靠近我了。”   我说:“做人,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活出自己风采,不是吗?”   “我只能说你很天真。”左橡呵呵笑,说,“如果你被现实压迫过,你就不会有这样的感慨。”   “没有物质作为基础,别说自己喜欢的事情了,就连再美好的恋情,再牢固的婚姻也会有被磨破的一天。”   “我不打算做你的朋友,在还没确定关系之前,我想尽量避开麻烦,比如你爸妈,也不想让你爸妈来打听我是谁,家境怎么样。”   “那通电话,我只是不想回答你妈的问题,至于礼貌问题,直到你跟我说我才意识到确实很不礼貌。一直以来,我的性格很野,行为很野,我很早就离开家出来闯荡了,所以很多东西没人教我。在我的生活中有很多事,我按照我自己的思维方式去做,我都不知道我的做法到底对或不对,应该或不应该,我身边的人,从没人跟我提过意见。在我自以为是春风得意时,你是第一个质问我做法的人。被别人质问,原本应该是一件很晦心的事,不知为什么,我却很高兴。”   “我说话不懂转弯,一条大肠通到底,社会上最忌讳这种人,听你说高兴,我心里五味杂陈。”   “直接也可以委婉,那是一个人的风格。你的理想生活是什么?”   我嘲讽地笑笑:“没理想,得过且过呗。”   左橡说,“你知道我理想的生活是什么吗?拥有属于自己的事业,房子,车子,收入要完全支撑起我所有的支出,一周空出一两天,陪自己的爱人逛街买衣服,看电影,或者到外面吃个饭。”   左橡很认真地说:“虽然那个目标离我很远,但我相信我完全有那个能力,所以在那之前,你愿意陪我吃苦吗?”   这是变相表白?我紧张,心脏跳得很快,感觉双耳朵被火烧般滚烫,幸好他背对着我,要不然就看见我脸上僵硬的表情。   我拍着脸颊,沉默了很久,说:“我的家庭虽然一般,但我在一个伸手向父母要钱虽然给得不多但始终会给的温室里长大,你凭什么要让我跟着你吃苦,你觉得我能吃苦吗。”   左橡垂头丧气:“我知道,你吃不了苦,我不会勉强你。”   我说:“我不会那么早结婚,要几年之后我才会考虑。”   左橡赶紧说:“我也是。”   我说:“你爸妈不会替你的婚姻大事着急上火吗?”   左橡:“我的事,我做主。”   左橡问:“你女孩子一个,不想那么早结婚,你爸妈不会替你着急吗?等你熬到二十三四岁,在村里已是老姑娘了。”   我说:“管她,我的路,我自己走。”      ☆、不欢而散   妈子经常翻我的手机,对我的手机熟悉到通讯录上多了一个号码或者少了一个号码她都心里有数。她希望对我能了如指掌,她认为只有做到了如指掌,她的安全感指数才会上升。   我不喜欢她这样,但对付妈子这种横的人,光用嘴不行,要行动。我设置了密码,锁机密码,信息密码,电话密码,凡是能设置密码的都设置密码,每个密码不同,密码包着密码。   有次姐上来,手机忘了扔哪个角落找不着,于是想拿我手机响她的手机,不料姐被锁机密码挡了回来,锁机密码解开了,又被电话密码挡了回来,她问我怎么那么多密码。   我望一眼在厨房忙碌的妈子,对姐说:“防火防盗防家贼,这年头,家贼嚣张难防,不弄多几个密码,防不了。”   姐听过后立刻明白过来,坏坏地笑眯眯地看着我,给我竖起大拇指。   我和左橡处于相互了解阶段,合不合适还是个未知数。我知道妈子不喜欢这个人,所以没主动跟她提这件事,希望我的感情选择她不要干涉我。   我想尽量避免,但纸包不住火,终会有穿帮一天。我的手机响得比平时频繁。我手机一响,妈子跑得比丘比兔还快,嗖地探头探脑看手机屏幕,看看究竟是谁的来电。同样名字出现次数多了,她疑心病又犯了。   妈子问我:“你和左橡还有联系?”   既然她问到,我也不打算瞒着她,很坦白:“是。”   妈子没有多说什么,我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可以松一口气。但下一个周末,我过来的时候,不是妈子,而是老爸很正经地和我谈话。   老爸说:“你和那个叫左橡的还有联系吗?”   “有联系。”我说,想着不知道他们接下来要给我上什么课。   老爸说:“他家庭条件不好,住在池塘边上,一间小破屋,十几年了也没见盖起新楼,他最大,后面有三个弟妹在读书,听说四姐妹中,他最无法无天。这样的家庭,他又不懂得着想,学生时代成绩很差,很调皮,抽烟喝酒打架样样干过,听说初中毕业就出来工作,出来混了好多年,也没混出什么成绩来。”   “你了解他多少,他经历了什么,朋友圈里都是什么样的人,他的工作单位你去看过没,是真的存在还是捏造出来骗你,这些年他是努力走过来还是玩过来,你有想过没有,他是一个全身充满危机信任的人。”   老妈子接着老爸的话说:“听说他女人缘很好,每年过年来看他的女生有很多,而且以前还处过一个女朋友两三年,带过回家,街坊邻里都知道这事,还是挺漂亮,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好像分开了,你知道这回事吗,他有跟你提过吗?几个月就算了,都处了两三年,怎能说分就分,那都是差一张纸的关系了。”   妈子老爸的爆料,我惊讶,左橡居然有这样的一段往事。我问:“你们怎么知道。”   老爸说:“村子又不大,姓左的能有几家,打电话回家随便问几个人,总有一个会知道。”   老爸说:“我们不说他的家境,不说他的感情,就说他这个人,你跟他相处了一段时间,你觉得他人怎么样,你喜欢他哪一点。”   “挺好。”我很笼统地说。   至于喜欢他哪一点?他能让我笑,和他在一起轻松,没压力,想干嘛就干嘛,不需要在意别人的眼光。这些话当着父母的面,我实在说不出口,太别扭了,我会起鸡皮疙瘩,所以只能笼统地说“挺好”。   “好个屁。”妈子说,“我知道你不会看人,想着出到社会,见的人多自然能分晓,没想到比在学校时候还要差,当初我就应该撮合你和肖勇,省得今天有这一出。”   “人不可貌相。”我说。   老爸的想法没妈子那样偏激,他说:“他在社会混得比你久,世面见得比你多,世面见多了也会伪装。上次你妈接的那通电话就可以挑出他一大推的毛病,第一找手机机主,有人这样说话的吗?说明他没礼貌没教养;第二问他工作,他说他街边扫地的,十足当你傻瓜地敷衍,没诚心,他不想说他可以直说,没必要装,不坦坦荡荡;第三,他不说父母名字,那也没什么,但如果他是想和你好的话那意思大不相同了。在我看来,他就是一个混足社会的滑头小子,摆明心里没有你的位置,你何苦做这个笑话,没头没脑地往上扑。”   其实爸妈说的话不全是错但也不全是对,我很认真地听着,我不是很了解左橡,但是左橡也没有爸妈说得那么糟糕,我很想替他辩解,可我不能说是我俩关系不确定所以他不愿父母掺和的原因,况且我嘴巴又不灵光,越描越黑怎么办。   我只能说:“事情没你们想象中那么糟糕,他只不过是警惕性比常人高出很多而已。”   爸妈觉得无语,合着前面的苦口婆心白说了,浪费口水。   妈子说:“你不相信,不妨试一试他,去他的公司看看,听听同事口中的他。”   “我上班他也上班,我放假他也放假,行不通。”   “那你就问他的工资,看他会不会回答你。”   “问工资,不太好吧。”我不想这样做。   “如果他介意,就说明他对你没心,玩弄你。”妈子叹一口气,很无奈,“他不适合你,你性子偏静,他圆滑,就像一块老姜,你驾驭不了他,可他却拿捏得住你,他吃定了你这点才会追求你,你应该信任我们,听我们一句劝,别和他联系了,如果他缠人,你可以换工作,你之前不是说想换工作吗,如果换工作还不行,换号码。怎样都行,都依你。”   这是出自一位母亲心说的话,我看到他们的担忧,也明白他们的担忧,无论我内心对妈子有多少怨气,有多少不满,他们还是我世上最亲的人,是我永远的依靠,我爱他们,我不想让他们失望,这是事实,可是,我想跟着自己的感觉走,想跟着自己的心走,走出属于我自己的一片自由天空,这也是事实。   一边是父母禁锢的爱,另一边是我自己的追求,我夹在中间,很难做得两全其美。为什么父母就是不相信我,或许我的眼光不是差,而是独特呢?左橡就是一块顽石,表面看上去很烂布满青苔,风吹雨刮得面目全非,而我就是那个发现者,剥开外表层,里面是价值连城的翡翠。   我虽是温室里长大的花朵,你们为什么不相信温室里的花朵也会有能迎接狂风暴雨的那一天。   他是个野心勃勃的人,我被他的野性深深吸引,我可能驾驭不了他,从一开始我就明白。可是换一面想,我为什么要驾驭他,人是自由身,需要舒展空间,因为“爱”,所以就要用爱去捆住一个人?那叫绑架。而且作为驾驭人很累,目光停留他身上,盯得紧会被厌恶,盯得松自己不放心,每天只会费脑费神地想方设法留意他一举一动,把他弄成是自己的整个世界。   把他看得过重,是一件很累的事情,我为什么要做那么累的人。与其这样辛苦折磨自己,倒不如努力提升自己,时刻让自己充满魅力,让他天天惦记着我,心悦诚服地跟着我,以我为中心。   如果他真如你们所言在玩弄感情,我也只能认了,吃一堑长一智,谁能保证谁的生命里不会遇上一些不正经的人。   这条路,我勇往直前,但是走得艰辛,走得冒险。   妈子的话没错,她好像看穿了我,还一针见地血戳中了我心底的彷徨——他拿捏得住你,你却驾驭不了他。   我希望左橡是我想象中的那样,我希望我是那个发现者,但同时也做着最坏的思想准备。我的世界是白色,左橡的确和我不同,他的世界,除了白色,还有灰色黑色,我们之间差的不只是眼光脑子,还有经历。   我望着妈子,淡淡地说:“妈,别说得你很了解我,到底什么样的人适合我,只有我相处了才知道。”   “你的意思是他适合你?他中你心意?你想跟他结婚?”妈子说。   “我只不过谈着,还没想到结婚。”   “你谈恋爱难道不是奔着结婚去的吗,不奔着结婚去你谈什么恋爱。”   “跟你沟通怎么就那么吃力,想撞墙的心都有。谁说谈恋爱就要结婚?啊,像你们那个年代,相亲见个面,双方满意了下定金,然后择日结婚?有的甚至连见面都省了?”我无奈地深深叹气,觉得头很痛,“我过完这个年才二十一岁,才,现在提倡恋爱自由,结婚自由,别弄得我像个三四十岁的老妇人似的。”   “你想谈恋爱,为什么非要跟他,找个条件好一点门当户对点,不行吗。”   说到条件好一点,我就有点窝火,想当初我对程良好感,想接近他,究竟是谁在姐的聚会上作梗,非要死死地要把我拽回去。   我早被伤透了,条件好的,我已不稀罕。   我冷笑一下:“凭什么你那么自信,觉得条件好的人会看上你女儿?”   “你女儿可是站在被挑选的位置上被别人挑。脾气躁,没规矩,爱顶撞人,没教养,你的女儿就是这副鬼样子,没气质,没优点,缺点随便挑都能挑出一篓筐。当初你偏心的时候,没想到你女儿会有钓金龟婿的那一天吧?现在才想到希望我能找好一点的,晚了,我的眼睛早长在下巴了,没法变了。”   妈子被我气得无话说,一股气憋得满脸通红。她原本坐着,但是气得全身发抖,身体本能站起,本能地扬起手巴掌,正想朝我这边狠狠扇过来,幸好被眼快的老豆阻止了。   老豆阻止得了她的手掌,却阻止不了她那副歹毒的嘴脸,她倔,好面子,不服气被塞话塞得出不了声,说:“疯子,我这是为你好,居然好心被雷劈,你十足个疯子,谁要你谁倒霉。”她停顿一会,继续开始那段老套得听后想要撞墙的话。她咬着牙齿跟,仿佛要把牙齿咬烂,“翅膀硬了,会飞了,有本事嚣张了,我真行,居然养出了一个翻白眼的。”   我躲闪她的巴掌后退几步。一我不是小孩,二我已经赚钱养我自己了,不再畏惧她了,不再想看她的脸色过活了。她无理,我比她更横,继续顶撞她:“我翅膀早硬了,早学会飞了,你还以为我会傻等你来教我飞呀?”   妈子像赤脚站在热锅上烫脚,气得站不稳蹦蹦跳,一句话说不出,手指像抽筋似的指着我。   老豆瞪我一眼,杀气十足:“梧子叶,少说一句会憋死啊?”   老豆一蹬,我的锋芒立马软下来,我知道我这样顶撞老妈子很不孝,但是我心里就是大快人心。   妈子很激动,看来今晚我不得安宁,我套上包包,说:“这个周末,我还是回宿舍过。”然后准备摔门而去。我走出去时,老妈拎起饭桌上的水杯,水杯里面满满一杯凉水,她毫不犹豫地朝我背脊泼来,幸好我手脚利索,关门动作快,水全泼在门背上,湿一地。   妈子已经想不到骂我的词了,但还在门里面喋喋不休地骂着疯子、白眼狼、有种一辈子都别回来诸如此类的话。   好泼辣!!   我很生气,但同时洋洋得意,把妈子气成这个样子我很解气。我朝门里面大喊:“神经病。”   门里面传来不锈钢的开门声音,不妙,我心里咯噔地响着,于是撒腿就跑,一溜烟地跑下了楼。   好地地的一场沟通谈话,就这样闹个不欢而散去。      ☆、神气什么   昼伏夜出,城市上很多人的活法,左橡也不例外,而且还可以说他很享受城市的夜生活。   周日晚,他打电话给我问我在哪,我说在宿舍。他跑来找我,又请我吃宵夜。   今夜特别冷,我裹得像个种子一样跑出去,看见他只穿着一件外套,里面针织也没有穿一件,原本我冷得牙齿直打罗嗦,看见他这样,更加冷了,说:“大半夜穿那么少,不冷吗?   “你不知道吗?胖子是不怕冷的。”   他坐在我身旁,空气中,我嗅到一阵淡淡的酒味,我问:“你喝酒了?”   “你怎么知道。”他点燃一根烟,抽一口,吐出层层云雾,“刚才和客户吃饭,喝了点白酒。”   “刚吃完又跑来找我吃,你的胃不撑吗?”我说。   他没有回答,眉头紧锁。   我问:“你在愁什么?”   他摇摇头,深深吸了一口烟:“没什么,工作上的一些烦心事,换个话题。”   我想了想,说:“行,那就换话题。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抽烟时的表情看上去很享受。”   他笑了,露出两排白白的牙齿:“真没人说过。”   我又接着很满足地说:“和电视剧里面抽鸦片的那些人很相像,赞美极了。”   “看你安安静静,想不到贫起来吓人,你是夸我还是贬我。”   左橡比我大一岁,看上去却是一张老练脸,他笑起来很朴实,充满了男性魅力,眉宇间,不时透露出难以抵挡的野性。总而言之,撇开他的家庭、个人成见不说,他还是一位良好青年,加上够面子的职位,围绕着他团团转的姑娘应该不少。   我犹豫着,问他:“你,你为什么看上我,你看上我什么了。”   “我从来不相信一见钟情,这么浪漫的事只会发生在电视机里面,可是直到看到你,我信了。”他说。   “和你刚见面那会,你衣着很素净,像个学生,然后爬山相处的短短几个小时,更让我发现你是个很务实很懂事的女孩,和我见过的庸脂俗粉完全不一样,很难得,在你身上,我好像能找到家的温暖感觉。”   我有点腼腆,说:“我怎么听得好像是这种意思,我专为家庭妇女职位而生。”   “我说,有文化真可怕。”   我笑笑,说:“家?新鲜吧,这只是你心血来潮,潮涌一时,潮退就什么也没剩下了。”   “我的根在那,你的根也在那,我们家的距离开车也用不着五分钟,如果我不真心,我何必去招惹你,最后在村里落个臭名远扬。好歹兔子不吃窝边草。你应该不笨。”   我想,道理也是这样,不过。我说:“可有些人却喜欢刺激。”   “我不是那样的人,你要这么想我也控制不了,时间会证明我的诚意。”   我说:“用时间去看清一个人?我觉得这个方法很愚蠢,证明诚意其实有很多种方法,比如你的实际行动,怎样为我着想,再比如薪水多少。”   左橡没有说话,而是喝了一口啤酒。   这虽是短短的几秒沉默,对我来说很是煎熬。我在想很多东西,特别纠结,问题好私隐,虽然装作问得不经意,却很刻意,他是不是察觉了;是不是过头了,不说好了,可还是说出口了;现在气氛很怪异,他不回答怎么办,我该说些啥缓和一下。   我紧张地喝着饮料。   在我纠结的时候,左橡终于开口了:“我的工资说不定,有时候多,有时候少,看业绩。”   “薪水公司有两种算法,一种是底薪加提成,风险低,保守;还有一种没有底薪和提成,接了单和老板五五分成,虽然赚的钱比较多,但风险高,责任连带。”   我很认真听着,他继续说:“除了上面两种,我还会偷吃,偷吃就是自己接单自己做,偷吃风险很高,被老板知道后很可能会丢工作。不过富贵险中求。有时接一张大单,赚,能让你无忧无虑大半年,赔,也能让你赔到身上分文全无。”   “你是哪一种。”我问。   “你猜。”   我轻轻一笑,又叫我猜,他这个人真是喜欢猜谜语。   “你觉得我像是会选择风险低的那种人吗?”左橡继续说。   左橡抖抖手中的烟灰,说“如果不是同学,我们应该不会相遇,因为从职位来说,我和你的圈子截然不同,接触的人都不同,或者可以说几乎不会有交集,更别说认识。”   “你似乎很享受这种差别?”   “说不上享受,等你到了我这层职位,你同样也会有这种优越感,很多人都追求钱势,热爱钱势,最后成为钱势的走狗,不正是这么一回事吗?那些打着正义旗号大发慈悲的,几乎都是幌子。”   优越感?   他引发了我一个思考。我家庭条件好,但自卑;他家庭条件差,但自信。他和我是截然相反的两类人,为什么呀?   我不喜欢被别人高高在上鸟瞰的感觉,甚至有种厌恶,但是我却不反感左橡,反而很欣赏他的野心,表现得□□裸,表现得淋漓尽致。我羡慕他能够如此自信,好像自信是他的名片,是他的作风,甚至给人自信到自负的感觉。   换是以前,或许我还会懵在其中,如果现在问我他什么地方吸引着我,我会毫不犹豫地回答——他自信,他野性。   自信的光芒,自信的魅力,原来是如此强大。   他像是我的一面照妖镜,他有多自信,就照映出真实的我有多自卑和多软弱。我渴望自信却拥有不了自信,但我可以呆在自信的身边,他也允许我呆他身边,我相信耳濡目染,总有一天,我也会沾点自信的光。   “如果还不能证明我的诚心,我可以告诉你我□□密码,XXXXXX。密码都吐出来了,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左橡说。   用“还”字,果然他看穿了我。   我说:“没什么想问,就是随便聊聊。”   我继续说:“咱们是交往的关系,我觉得咱们该说一说过去,知个底好。我先来。我很简单,没历史,在学校没谈过恋爱,出来工作也没有遇上心上人,你算是我的初恋吧。到你了,说吧,你交过几个女朋友?”   “你没谈过?懵人。”左橡很吃惊,“追求者应该不少吧。”   “我安静的性格,在学校肯定人缘不好,没什么追求者,有也是望而远之。别岔开话题,你谈过几次。”我说。   “那我还真是捡到宝贝了。”左橡笑了,笑后沉默,是那种难以启齿的表情,缓一缓,他才开口,“我,我初恋在初一,坐我前面的一个漂亮女生,不读书之后很快就分了;出来工作后,谈过两次,不过都很短暂。”   左橡沉默了,我以为他是在停顿,所以在他等开口,但等了一大阵也没见他开口。我有点在意那个他谈了两三年的前女友。   我问:“没有了?”   “还有一个,我觉得有必要让你知道,要不到时忽然跳出来,文章就长了,麻烦就多了。她是我前女友,工作时候认识,很漂亮,真的很漂亮,一开始我是被她的漂亮吸引,我费了好长时间好多心思才追求上。我带过她回家,家里人也很满意,谈了差不多两年,后来还是分了。分手的理由很简单,她是个外省人,她父母不同意她嫁远。刚开始她不从,不过后来还是屈服了,拎包走了。”   “她是个怎么样的人。”   “她很会打扮,为了打扮,化妆品衣服鞋子包包,无论多贵,她都不会心疼钱,她还对我说‘我不替你花钱你就没动力赚钱了’。她那张嘴很犀利,但说出来的话句句在理,句句把我噎住,找不着话反驳。实话说,带她出去她很会为我挣面子。她比我会玩,每次出去应酬唱K,她都会跟着我一块去,她的酒量比我还大,跟她在一起,慢慢地,我觉得我不像是在谈恋爱,更像是在玩,找个和我一样会玩的人一起玩。”   “我谈过好几次恋爱,但感觉都一般般,因为我一点也不怕她们,都说怕女人的男人很窝囊,我觉得有点窝囊气的男人才像个男人。”   他如此赞美他的前女友,我心里霎时毛毛躁躁。我有点不高兴,说:“她有多漂亮?”   左橡想想,小心翼翼地说:“我说实话,你不能生我气。她比你漂亮。”   我笑了,其实我不想笑的。我说:“爱打扮,酒量大,会玩,好动,听你描述,我也不觉她怎么样,你拿她跟我比?我爱静,和她不同,根本没法比。我突然好好奇,你是怎么看上我的,你眼光跨界幅度也太大了吧。”   “她是会玩,但不是你想的那样,生活态度还是很认真的。”左橡解释说,不希望我误会他前女友,   我说笑,逗他:“那万一哪天她后悔了,突然回来找你,你怎么办?”   “我说了你别生气。她回来找过我,就是几天前,我正打算跟你说。”   我喝水差点噎着。   “她发信息给我,说想见我,我拒绝了,我说我有女朋友了。她不信,说要坐车过来找工作,没地方住,希望我能收留她。我跟她说这样很不好。她硬是要过来。我不想她联系到我,然后手机关机了,在宿舍睡了一整天觉,因为我公司搬过地址,我住的地方也搬了,手机打不通,她找不到我,在旅馆住下了。”   “我开机的时候,有几十通未接电话,十几条未看短信,全是她的。其中有一条短信里说我好狠心。她说她会在A城找工作,希望我能联系她。”   我听后心情很复杂,难以言状,原本还有点生气,现在气不起来。我好久才说:“如果我是她,我也会说,你真狠心。”   “我不会藕断丝连,她当初走得很抉择,从没想过我会伤心得一颓不振,我好不容易走出那段感情,重新交了女朋友。她一句话想回来就回得来吗?在她转身的时候门已经关上了。”   “你好像还是很在意她,你不是说你和她之间不像恋爱吗?”   “相处了三年,没爱情,总有感情在。”   她说在A城找工作,我心里想着,这不就明摆着暗示我等你吗?我顿时怒火上心头,说“你还有她照片吗?”   左橡犹豫着:“有,她昨天发给我的。”   左橡打开相册,将手机放在我面前。   我只不过是随口一问,没想他还真是有,他到底按的是什么心?   我不可思议地望着左橡,他被我望得有点不好意思,带点神气傻傻地笑,也不知道他笑是几个意思:本事大,找的女朋友个个美貌甲一方,还对他死心塌地纠缠不休?还是前女友被我知道后心怀不好意思?   我犹豫地拎起手机。手机相册里的女子在逛饰品店,长头发,戴着一顶鸭舌帽,打扮得体,既不像非主流般浮夸,也不保守,算是有品味吧,但是戴着一对墨镜在镜子前玩自拍,再有品味也掩饰不了她爱炫的本性。   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带着有色眼镜看她,在我看来,爱炫只是爱炫;在左橡看来,爱炫是不是成了可爱撒娇?   我深深松一口气,将手机放回左橡面前。看不到照片前,心里紧张得要命,前所未有的威胁感,但看过照片后,我终于放心了。   我说:“她素颜的是吗?看上去很显老。”   “你怎么知道?”   “你想知道她为什么显老吗?因为妆化多了,对皮肤不好,容易衰老。”   “你又不化妆,你怎么知道?”   “杂志上看的文章。”我说。   我问:“你说,这么多女朋友之中,你都不怕谁?那你怕我吗?”   “一个人在外漂流久了,需要一个家,你能让我找到家的感觉,这是她们都给不了我的稳定,我很害怕失去这种感觉。”左橡说,“如果你父母不喜欢我反对我,你会听你父母的话,像她那样离我而去?”   我沉默,想了一会。这确实是一个问题,我有预感,我迟早都会面临这个问题。   我说:“值不值得我为了你坚持,那就要看你的表现。”      ☆、天意弄人(一)   回到宿舍,我才醒悟,我问的是薪水,他却说了一大推怎样计算薪水的话,没有个实数。真是高手,我被糊弄了。   宿舍的同事都睡了,我怕吵醒她们,拎着手电筒,做什么都蹑手蹑脚。我干完所有,躺回床上,却睡不着,可能是吃宵夜撑着了。   我在琢磨左橡的那句话——如果你父母反对我不喜欢我,你会听你父母的话,像她那样离我而去吗?   一边是养育自己二十几年的父母恩,一边是自己对爱情的追求,我相信,这是一个绞尽脑汁也没答案的问题,而这样的问题,它布满世界每个角落,相信很多人和我一样,被它困在那个牢笼里,要么得以解脱,要么苦苦闷死。   时间是一眨眼的事情,总会过得很快。又到过年了。   以前我过年很苦闷,不像姐姐节目多,除了昔年偶尔约出去逛墟市,其余时间只能闷在家里看电视打发时间。今年好不容易多了左橡,但父母不喜欢,我只能瞒着她出去见面,但见完面一想,我又不是干见不得人的事,为什么要偷偷摸摸。   年初四,昔年听说墟市新开了一家奶茶店,叫我去尝尝。我抓着摩托车屁颠屁颠地去了。在店里面,点了几碟小吃,两杯奶茶,我们蹭Wife,一坐便是几个小时,一边玩手机,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昔年聊她近几年来的感情崎岖历史,她渴望一份朝着结婚方向发展的恋情,但交到的男朋友不是花瓶型,就是想尝尝她的鲜,不真心,要不就是她处着处着感觉迷路了,爱情半路丢了。总而言之,不是她眼光不好,就是男人缘太差。   “你呢?”昔年问我。   “我交男朋友了。”我说。   昔年震惊:“真的假的?”   “有那么吃惊吗?”   昔年继续说:“吃惊呀,子叶,你都不知道,我真没想到你会谈恋爱,虽说你是个女的。初中的时候,你就对男生不敏感,高中吧,我又没听你说起过你对哪个男生有意思,如果不是你初中有段暗恋历史,我还以为你是同性恋,你再不谈恋爱,我都要疏远你了。”   我装作很生气。   “开玩笑。”昔年连忙摇摇手,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大过年,把他藏那么好干嘛,不带出来让我瞧瞧。噢,该不会是外省的吧。不要啊。”   “不是。”我笑了,“我和他是小学同学,家只隔千米左右。不知道怎么形容,说出来恐怕你也不会相信。他是那种人,学生时代很调皮,调皮到喝酒抽烟打架不是样样有份,而是样样带头,初中没毕业就缀学了,出去打工。”   昔年大为震惊,嘴巴张得圆圆的,好久才反应过来:“不会吧,这不该是你喜欢的类型?你知道我想象中的你会喜欢什么类型的男生吗?像你一样,或者像欧净文那样,文绉绉充满书生墨气。我吃惊不少,有点消化不良,改天介绍我认识认识,我替你过过眼。”   “你不是说你眼光不好男人缘太差吗?”我开玩笑说。   “什么时候学会挖苦我了?”   我叹一口气:“不是听你提起,我还真有段时间忘记了欧净文这个人。你说是不是得不到的永远都是最美好。如果每个女生的心里都住着一位梦幻的白马王子,那欧净文就是我心里的白马王子。可能是初中刚懂感情,欧净文让我太深刻了吧,过去了那么久,我始终忘不了他,时常会梦见他,偶尔发呆也会时不时回想起过去,回想起他,可一想到他,我这心里吧总是捂着捂着,总在遗憾,初中时的我好颓好窝囊,为什么就不敢表白,即使表白了恋人做不成,还可以成个朋友呀。”   “但是现在,我想通了,欧净文也好,程良也罢,那种类型的男生,终究与我无缘,八竿子也打不着。”   昔年泪眼汪汪地看着我,说:“咱俩一个鬼样,都没男人缘。”   告别昔年,去推摩托车时我碰见了久违的彩虹,彩虹刚从其他店门口走出来,她在远处不确定地掂量着我,冒着认错人的尴尬风险走上前,小心翼翼开口:“子叶?子叶,真是你,好久不见,真女大十八变,我都快不敢认你了。”   我抬起头望着眼前激动得活蹦乱跳的姑娘,长发及肩,穿着一身黑色,和我一样穿着帆布鞋,看上去像个高中生有点保守样子的女孩。彩虹?   久别重逢,我们喜悦,寒暄了一大阵。   我问:“自从初中毕业,咱们就失联了。你怎么在这?”   “不记得了,我家就住在墟上。在家里闲得慌,一个人出来走走,等时间到了再去。”   “我刚刚和昔年在里面喝了几个小时的奶茶,昔年你还记得吗,初三和你同班同学,早点碰见你该多好。”   “长头发的?比你矮点的?有印象。”   彩虹看看手表,觉得时间也差不多了,她说:“既然碰见了,咱们一起走吧,去早点也好。”   去哪?   “你好像要去哪里?”我问。   听着我的问题,彩虹蒙住了,惊愕一跳,几秒后才理清头绪,说:“你不知道?咱们初一班今天搞聚会,去刘峰家,下午三点钟。刘峰家就在学校旁边的教师村里。”   “不就是现在吗?大白天聚会?我不知道,没人通知我。”我愣住,心里比脸上表情还要惊愕。   “考虑有的同学家里远,有的同学晚上不敢出门,所以白天搞聚会,我还想着在聚会上见到你问你联系方式,没想到结果在这碰见你,太有缘了。聚会我以为你知道,所以刚刚忘了跟你提。”   “初一和我熟悉的好像只有三个人,你,小赵,佳佳。小赵在城市里过年不回来,佳佳像我和你,都没联系,没人跟我说。”   我心跳得很快。才刚说完与欧净文无缘,这边的聚会突然让我撞上。   原本已经被我认为无缘的初一,无缘的同学,如今回忆像涨潮的洪水般,突然灌进我脑袋,沉淀着的脑细胞像被电击中似的,接二连三地在我的脑袋里膨胀翻跟斗,那种怦然心动的感觉霎时朝我汹涌而来。   时隔那么久,我那扑通扑通的悸动又回来了。   欧净文去不,我好像脱口而出,但还是控制住了,换个方法问:“去的名单中都有谁?”   彩虹说:“我也不知道,名单在刘峰手里,看到你我才突然想到,我估计去的同学不多,因为那时我们都没电话,大多数没联系方式。算了,去到就知道了,幸好在这遇见你,咱们走吧,这是你的车?你开车,我坐后边指路。”   这事情来得太过突然,我措不及防,完全没有心里准备。刘峰和欧净文是铁哥们,刘峰搞聚会,他肯定会在,除非不回来过年。我去了,要怎么面对他,我见到他又该说什么,蒋如意会不会也在?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时隔那么多年,却好像恍如昨日,那种紧张又害怕的感觉依旧浓烈。   我需要思考一下,究竟要不要去。   左橡坐实男朋友之名,我是个有男朋友的人,竟然对面还没见上、仅仅想到名字的人面红耳赤心跳加速,让我觉得自己很混蛋。   一边聚会欧净文,一边是左橡,别看一层乌黑头发遮盖住我的脑袋什么也看不见,其实里面正在发生着剧烈的思想碰撞,斗得火花四射。   我想以“初一同学我不熟去了尴尬”的理由拒绝彩虹的邀请,谁知彩虹不吃我这一套,她不知道我的苦恼,硬拉着我不肯让我离开。她一点没变,还和以前一样热情,缠人的功夫特别深厚。   所有敷衍的借口到她那里就像光线射在玻璃上被反弹回来,行不通,我被她缠到不想,只能去。   聚会,在刘峰家门前烧烤,去的人果然不多,十零个,有些是熟面孔,有些是生面孔,我走在其中,还有人小声地交头接耳问我是谁。在我看来,这不像是班级聚会,更像私人聚会,只和自己熟悉的人聚会。   这里的人,看上去气质很好,我猜得不错的话都是在校大学生,我竟然被彩虹捎上,误打误撞来了个不得了的地方。   他们有的帮忙串菜,有的摆饮料,有的围在烤炉旁,吃烟雾,被烟雾呛得一个个眼红红。   彩虹个性很大咧,她问刘峰主题不是初一聚会吗?刘峰说,初一很多人联络不上,联络上的不是远就是没空,所以改成朋友聚会,忘记知会她了。   彩虹的圈子是他们,我的圈子只有彩虹。既然不是班级聚会,那我就该退,但是刚来就说退,不太好。幸好的是彩虹心思细腻,她知道我性格安静,认识人不多,会遭到冷落,她挽着我的手臂,对我寸步不离。   自从来到这里,在一个陌生的圈子里,我的心从没踏实过,既害怕又期待,有人影的地方,我都不放过地扫一眼,从屋外看到屋内,再从屋内看到屋外,再三确认,没有欧净文和蒋如意的身影,我长长松了一口气,同时却感到有点失落,她们居然不在。   居然不在。   一楼没有房间,很空。墟市的大多数楼房一楼都是这样的构造,要么做铺位,要么做车库。我对彩虹说到里面坐坐,然后捧着一杯可乐,在屋内的沙发上坐下。   我端详里面的建筑,望望外面的人,嘿嘿闹闹,我再望望彩虹,她和她的同学说说笑笑,拎着一串鸡翅,咬了一口,可能觉得味道不够,跑过烤炉边要求热热再加点辣椒。   从厕所里面出来了一个娉婷身影,弯腰从茶几上连续抽了几张纸巾擦手,以为我是熟人,对我说:“过年吃东西太多太杂了,都闹肚子了。”      ☆、天意弄人(二)   从厕所里面出来了一个娉婷的身影,弯腰从茶几上连续抽了几张纸巾擦手,以为我是熟人,对我说:“过年吃东西太多太杂了,都闹肚子了。”   我抬头望向她,顿时脸上的表情僵住了。   蒋如意见没回应,扭过脸望我,脸上的表情也僵住了。好久,她才反应过来,才说:“你,梧子叶?梧子叶是吗?你?你怎么在这?”还没等我回答,她望向门外笑得声音特别响亮的彩虹,恍然大悟,“彩虹带你来的。”   南方的冬天很热,蒋如意穿着一件单薄的针织衫,短裙子,一对黑色的高跟靴。她头发很长,电成一卷一卷的大波浪,看上去特别成熟很有女人味。和我相比,马尾辫,保守的外套,平底鞋,好老土啊。   我和她不熟,她见我一个人闷坐着,犹豫着要不要坐下来。她的脸色看上去有点难看,不知道是不是闹肚子的缘故。   她朝外面张望一下,然后坐了下来,说:“见到你太吃惊了。你不去和大家聊天吗?哦,这里有些人你不认识,有些人你认识应该也不熟悉。我们好像只是初一和你同过班吧。彩虹也真是,把你带来,居然把你晾在一边不管不问,这种大大咧咧的粗心性子,是时候该说说她了。”   “不是,彩虹挺顾及我,只是我不想打搅她和她的朋友说话。”我笑笑,内心尴尬得想找个地方躲,她居然坐在我面前和我说这话。我双手也紧紧地捏着杯子,感觉很热,四周的空气很局促。   她问:“你在哪里读大学?”   我沉默着,然后说:“我不读大学。”   “哦,不好意思,习惯性地问,不过看到你我觉得你应该在读大学才对。”   我笑笑:“你们都大二了吧。”   “是呀,彩虹读师范,我也读师范,不过学校不同,彩虹专科,我重点本科。”   “你还真是一如既往地厉害。”   “学习好不算什么。你不想喝酒吗?”她看我捧在手里的是可乐。   我笑笑:“我很少喝酒,几乎不会喝。”   “难怪。”她只吐了两个字。   “难怪什么?”   她自上而下打量我,笑:“滴酒不沾,难怪看上去很清纯,比大学生还要清纯。”   交谈了一会,怎么听上去,她说出口的每一句话都有种旁敲侧击的味道。我有点讨厌。   彩虹咬着一串鸡翅,手里拎着一串,走进来,见到蒋如意也在,兴高采烈地围堵过去,坐在她的椅柄上,东扯西扯,寒暄着,问马可瑛怎么不来。彩虹的到来让我轻松了好多,仿佛将我从高压环境中抽离出来。   “你好贪心,吃一串拿一串。”蒋如意逗彩虹。经提醒,彩虹才醒悟,鸡翅是拿给我的。我摇头不想吃,她眼睛一瞪,似乎在埋怨我。我轻轻笑,说:“别小气,给如意吧。”   如意立马摇头,刚刚才从厕所出来,不想吃了,怕再闹肚子。   刘峰烧烤热得满头大汗,一身烤肉味,他走出来透透气,看见里屋热闹,走了进来。他的到来打断了女生们的寒暄。他一屁股坐下来,说:“如意,早说怎么看不到你,原来躲在这。欧净文呢,说好去换件衣服,怎么去那么久,你也不打电话催催他。”   听到欧净文的名字,我的心抽搐了一下。   彩虹在一旁起哄,说:“刘峰你这话表达得很含糊,让人联想空间很大哦。”   “不用联想,本来就是,他们保密工作做得很严,我也是半年前才得知。”   彩虹嗷嗷嗷叫:“他干嘛要换衣服,怕我们损他所以要穿得闪亮亮。我不得不说说你们这帮臭男生,别老爱打扮。女生打扮得花枝招展那是本能,但男生打扮得花枝招展,那就成人妖了。”   里面一阵哈哈笑声。   “搞错了,刚才帮忙弄烧烤调料味,不小心洒得满身是。”如意笑着解释说,很有小女人气质,“去了好一会了,应该快到了。”   门外来了一辆女装摩托车,“说曹操曹操到。”刘峰故意朝门外面大喊,“嘿,蒋如意。”   蒋如意害羞地拍了刘峰一下,难为情地说:“我在这,干嘛朝外面喊。”   刘峰不听,继续喊,彩虹也凑热闹,也跟着刘峰一起疯。   欧净文将车停在门外,听见里面喊蒋如意,和外面的人打了声招呼,寻声进了屋内。   “我忙得衣服都弄脏了,刘峰你倒好,优哉游哉,居然在这偷懒,来的路上我还想着要马上吃到你专门为我烤的蜜汁鸡翅,来弥补一下我,安慰安慰我受伤的——心灵。”人未到,声先到。   我心跳像打鼓,紧张得全身僵硬,我缓缓地抬头朝门外看。欧净文一边说话一边走进来,视线也朝这边扫视过来,最后停落在我身上,脸上本是笑的表情突然变得僵硬和诧异,路也不看,差点撞上障碍物,话说到最后,“心灵”两个字,还差点吞进肚子里。   我的出现,有那么震撼人心吗?   欧净文的个子比以前挺拔了不少,看上去结实成熟,书生气更加浓郁了,他的发型没变过,仍然是刺猬头,皮肤一样白得让女生羡慕,虽然外貌没怎么变,但气质气场变化很大。   与欧净文的目光对上,我紧张得不知所措,迅速转开,却对上了蒋如意锐利的目光,有那么一霎那,我的心脏萎缩了。   刘峰故意拍拍如意身边的空位置,示意叫欧净文过来坐下。他没有理会,开玩笑的口吻硬将刘峰推过去,他坐刘峰的位置,与我面对面。   欧净文,刘峰,蒋如意,他们三个人之间,让我隐隐感觉到一点异样的气氛,说不上,怪里怪气。   欧净文望着我,说话的声音带点颤抖:“梧,梧子叶是吧?你好,好久不见,没想到会在这见到你,真让人意外。”   这个圈子本应与我无缘,我出现了,肯定意外。   我周边的空气仿佛被抽走,缺氧,头脑一阵晕眩,他居然还记得我的名字。我对上他的眼睛,但紧张得立马又转开,点点头说:“好久不见。”   “你们刚刚都在聊什么?”欧净文问大家话,但眼睛时不时瞄向我,好像很不自在。   彩虹说:“在聊你和如意,你们俩可以啊,瞒了我们那么久。你们俩初中到现在关系一直很要好,趁大家都在,快说,什么时候日久生情,你们到底谁表的白?”   欧净文摆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蒋如意见欧净文不开口,她羞答答地说:“我表的白,我和他是在高中毕业后决定在一起的,没告诉你们,是因为——”   欧净文挠着头,说:“我和她谈了差不多一年,不过半年前和平分手了。”   此话一出,在座各位除了诧异,纷纷闭上了嘴巴。我望望蒋如意,她面色很难看,欧净文居然让一个女子在众人面前如此难堪。   空气沉默了几秒,刘峰干咳了几声,想打破现在尴尬的气氛。他润润喉咙,转移话题。刘峰说:“我们几个中以前成绩最差的就是欧净文了,而且看上去又弱不禁风,好像要女人保护他似的,但是现在,欧净文是我们当中最厉害的一个,医大高材生,谁也比不上他,就连曾经的班长我也自愧不如。”   刘峰问我:“对了,梧子叶,你在读什么大学?”   我哑口无言,紧紧捏着拳头,尴尬得真想甩头就走,我咬了咬嘴唇,说:“我,我没你们厉害,没读大学。”   他们不约而同地沉默看向我,好像我说出来的话是个大新闻。我尴尬地笑着。   他们的话题又转移开来,七零八落地聊着。我不是其中人,我却坐在其中听着他们一人一句地聊着与我毫无交集的话。   我一直在留意时间,或许是心里迫切,感觉每一分每一秒都过得特别漫长煎熬。终于看时间差不多了,想找借口落荒而逃,不过,不知是谁提出的意见,说想回学校看一看,重温一下初中。   我说我就不去了,回家。   正准备开动车,欧净文高大的身影挡在我面前,不知道是下午天气热,还是怎么,他面色绯红,看我的眼神里闪耀着一抹奇异的光彩,他似乎很紧张,说得急促:“你那么早回家?天色还早,学校离这只隔几栋楼,不差这一会。”   我是一个面瘫,内心紧张得如一团糊掉的面。我和他不熟,他该在意的人不该是我,可是他的请求,我无法拒绝。我问:“为什么我一定要去?”   “也不是一定。“他沉默一会,一副茫然,深呼吸一口气,耸耸肩,“我想你去,因为一直有个问题困扰我多年,我不想再糊里糊涂的,我想弄明白。”      ☆、天意弄人(三)   去的人有七八个人,不想去的几个人留下来继续烧烤。   我挽着彩虹的手并肩走着,欧净文和蒋如意在后面,欧净文拍拍彩虹的肩膀,说:“彩虹,我能和梧子叶一起走吗?你和蒋如意一起。”   彩虹以为是她俩闹情绪,没有多想,便答应了。   我不可思议地、惊呆地望着欧净文,再看看他旁边的蒋如意,脸上虽挂着微笑,但是很勉强,而且她那双眼睛似乎充满杀气地望着我。   和欧净文并肩走着,这是我从来没想过的画面。我紧张得全身僵硬,呼吸着周边笼罩着全是他气息的空气,我差点要晕过去,双腿变得好像不是我的,路也不会走了。我本该觉得幸福要死,可是却觉得可悲,而且总觉得周边有阵阵阴风吹来,凉飕飕的。   走着走着,我和欧净文落在最后了,蒋如意终于在我前面了,我看见她时不时扭头有意无意地朝这边望来。   校门依旧开着,门卫室只有一个门卫在值班,他穿着一件大军装棉衣,从窗户里面探出头来望望我们,但没有拦截我们。   校园很冷清,当然,也有几个回校参观的人在,但是也影响不了偌大校园的冷清,除此之外,除了大门外贴上红色的迎春对联外,完全感觉不到过年的喜庆。   大家有说有笑地走进去,除了我和欧净文。   走在熟悉的校道上,望着熟悉的建筑,熟悉的草地。欧净文终于开口了,沉默的气氛终于打破了。他说:“以前咱们还在快班,每天傍晚都要拿着英语书准点到草地上疯狂英语,男女各围成一个圆圈坐着,老师在周围巡逻。”   经过综合楼,去到初中部的教学楼,他们上原来的教室看看,我迈着腿准备跟上,没想到欧净文突然拉住我的手臂,好像不想我上去。   我望着他们消失在拐角的身影,最后声音也渐渐远去。   我没有出声,静等着他解释。   “不好意思。“欧净文松开抓住我的手,说,“我有话想说,所以——”   “你还记得在快班的时候,晚上的教室很闷热,虽然有风扇,但是扇出来的风都是热的,所以课间很多男生都喜欢站在走廊吹风,包括我,因为晚上的风确实很凉爽。那时我时常看见你总往小卖部跑,就走在那条校道上,你边吃着面包边回来。那时我在想,你的胃是不是很大,饭都吃不饱你。”   我轻轻笑:“不是,那是因为要疯狂英语,时间很急迫,为了洗澡,我来不及吃饭,几乎每晚都饿着。”   “我记得四年级的时候,在中心小学举行了一场学校之间的仪仗队联谊赛。我去看了,和同学踩着自行车去。表演过程,其中一个学校有个女生让我特别深刻,她本该举着一张对联让评委看见,可是对联被花蓬缠绕住了放不下来。虽然放不下,但是她没有慌张,很镇定地走向散场。当时我记得我心里是这样想的,肯定要挨老师骂了,这女生怎么还能那么淡定。后来我走过去一看,散场后的她哭得稀里哗啦,蹲在墙角擦眼泪。”   我错愕地望着欧净文。   “后来我明白了,有一种人是这样,内心脆弱,所以需要一个坚强外表的盔甲来伪装自己。那都是四年级的事情了,后来我很快就忘了,也很快把那个女生给忘了。后来在初一,我好像重新遇回了她,一开始我没认出她来,只是觉得特别眼熟,我慢慢地想着,绞尽脑汁地想着,我终于回想起,她就是当初那个女生。”   欧净文望着我说:“有时候缘分是个很奇妙的东西,我不得不感慨。那个女生居然是你,我和你的缘分远在初一之前。”   我觉得太不可思议了,我不禁嘲弄地笑了,天意吗?那一定是捉弄人。   “怎么梧子叶和欧净文不见了,会不会他们不知道我们上楼。”楼梯上传来蒋如意的声音和下楼梯的脚步声。   欧净文再次拉起我的手臂,拉着我跑,往球场方向跑去,似乎不想被蒋如意找到。   我们站在球场边上,微微喘着粗气。四个球场,有两个球场有人在打篮球。欧净文拉着我坐下来。我奇怪地盯着他拉我的手,既紧张又胆怯,想着,什么时候我们变得如此熟悉了。   “我以前曾经尝试接近过你。有一次是上体育课,贺梅,你和彩虹坐在这里,我打球打累了坐过来休息,彩虹越过你来对我开玩笑。或者你不记得了,那一次,是我第一次鼓起勇气去靠近你。可是我很受伤,你好像不喜欢我的靠近。”   “还有一次就是元旦文艺晚会那晚,我知道你向来坐女生最后面,所以我故意跑到男生最前面,坐在你身后,接近你,看着你,想找机会和你聊天。我的如意算盘是这样打着,可就是打不响。你很安静,我不知道怎么样去开这个头,后来还没和你聊成,蒋如意却跑了下来,然后聊了起来。蒋如意是女生,我想着以为有她在你隔壁,你也很快会自然而然地加入到我们的聊天话题中来。结果你没有,你很认真地看着晚会表演,我看着你认真的样子,有时候会忽然飘过一种想法,我是不是让你讨厌了,和蒋如意在旁边说话吵着你骚扰到你了。后来觉得没趣,我就提着凳子走了,回到原本属于我的座位去。”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我忍不住笑了,笑真相无情滑稽。我说:“讨厌?你怎么会觉得我讨厌你?当初我还以为你和蒋如意是约好坐回一起看晚会的,说到骚扰,我还怕自己当了你们的电灯泡。”   “那时我和蒋如意什么事也没有。”他说。   我慢慢缓和下来,轻笑:“有或没有,都过去了,你现在才对我说这一番话,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就想弄清楚当初我是不是讨厌你?就这个问题困扰你多年吗?”   我嘲笑他:“你的心好广阔,学习和蒋如意都满不了你的心。”   “我喜欢你。”欧净文说,“以前的我胆小,窝囊,喜欢你却不敢表白,一点气概也没有。初中之后,各自学校不同,我想了很久,后悔了很久。现在我终于遇回了你,我迫不及待地想告诉你我埋藏心里的话,我喜欢你,我不知道我有没有机会,但是我心里一直都有你的位置。高中大学,有很多女生向我表白,可是我都没心动过,看到她们,我会想,那个人该是你多好。”   “蒋如意呢?即使你们初中什么事也没有,刚才不都说了吗,高中毕业后你们走在了一块,相处了一年。”   “是,我承认。她追着我上县城中学,又追着我上隔壁大学,我不是木头人,我会感动,可惜我对她除了感动,剩下的只有愧疚。高中毕业,她跟我说希望我能给她一个机会,也希望给自己一个机会,我考虑了,我同意了,但是处了一年了,在这一年里,我想忘记你,想努力地喜欢上她,后来我发现我真的喜欢不上她,更忘不了你。我以为我的心从此不会跳动了,可是直到看到你,我心跳又回来了,全身如电击般,那一刻我才能确定,能给我这种感觉的人只有你。”   “我怀念这种感觉,我想要那种感觉,我不能没有这种感觉,没有了那种感觉,和死人没差别。”   突然从天而降的辛福砸得我头晕眩,我承受不住,我曾经初中暗恋了三年的人居然也同时在喜欢着我。那时的我误会他喜欢蒋如意,他误会我讨厌他,真是天意弄人。   难怪。   难怪一开始蒋如意看我眼色不对,话里有话,原来是这样。   我除了震惊和颤抖外,高兴不起。我们注定了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以前差距小,我自卑;现在差距大,我更自卑,别说恋人,连朋友我都不配做,因为现在的我一事无成,满身戾气。   如果他心里曾经有我,我希望他印象中的我还是回忆中原来般美好,而不是现在面目全非满心疮痍。   我轻轻笑了:“真受不了你,你错了,错得离谱。”   我站起来,说:“其实你喜欢的不是我,你只是忘不了,忘不了那种曾经令你怦然心动的感觉,让你有那种感觉的人是我,对吧,你忘不了是感觉,而不是忘不了我。”   欧净文也站起来,很认真的表情,他摇头:“不是,我确定忘不了的是你。”   “是感觉,怦然心动的感觉。你一个大学生,脑筋也不怎么好使,怎么就转不过弯来呢。”   “是你,我确定忘不了的是你,我喜欢你,即使你不接受我,我也不希望你那样暗示我否定我,我会很受伤的。”   我望着欧净文,这份迟来表白,我该如何抉择。   我很无奈。我咬咬嘴唇,嘴唇干得像枯竭的大地。   “接受?你好傻。”我轻轻笑了,“别傻了。”   我说:“我们生长的地方很小,小到在中国地图上可能根本就找不着点。它不但小,而且也很世俗,讲究的是门当户对。一个医大的大学生找一个高中生做女朋友,你说,传出去不是一个笑话吗?”   “你把我想得太渺小了,学历什么的,我根本就不介意。”   “话别说得太早。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道世俗坎,包括你,当然,你能跨过去,但你父母呢,会甘心吗?会答应吗?辛苦培养的大学生居然栽在一个没学历没地位没品位的女生身上?即使你说服你父母,或者你父母善解人意,答应了。可世俗就是世俗,他们会被世俗的口沫淹埋,久而久之不敢出门,或者出门抬不起头来,然后在世俗的压力下,矛头终究会转向我。意见来了,矛盾等所有问题都会接踵而来,到那时,你该怎么办?”   欧净文原本一腔怒火,被我浇了一盘冷水,哑口无言,他干巴巴地望着我,显然被我震住了,这一切来得太过于猛烈,他来不及思考。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左橡。我转身接上,电话里头他问我在哪里,想见我。我说在外面。左橡在那边一副委屈的表情。   “公司出了点问题,我的假期要提前结束了,我订了今晚的票。”左橡说。   “这么突然?”我说,“那好,要我送你吗。”   “不用了,晚上10点的车,你不方便出门。”   挂上电话,我深深吸一口气。我望着欧净文,欧净文还没从惊魂中醒悟过来。我笑了,嬉皮笑脸:“看把你吓得,你说的话我不会放在心上。告诉你好消息,我已经有男朋友了,刚才就是他打电话过来。如果没事,我先走了,他在找我。”   我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欧净文在身后终于开口了:“我再问你一个问题,如果给机会你重来一次,你会怎么做?”   我站定,但是没有回头:“我比谁都奢望如果,有了如果,兴许今天的我就不会是这副模样,只可惜。”   “不知道为什么,你虽然外表安静,但是你全身像个磁场,身上有着一股很强的吸引力,我以前一直这样觉得,现在还是这样觉得。子叶,别总是做子叶,你不单单是子叶,你还是叶子,你可以活得更加好,你可以拥有更加开朗的性格。你说的话我会认真考虑,但是我不会放弃,我会继续等,等子叶蜕变,等叶子重生。”   叶子,是衬托花朵娇媚之物,我做叶子,岂不就承认了我是为衬托我姐而生?我要为我是衬托物而感到自豪骄傲?   我不同意他的话,但是很感动,因为他在鼓励我,说好话给我听。我抬头望着天空,轻笑:“叶子?荒唐至极。”   我开着摩托车横冲直撞回到家里,车子还没停下熄火,就看见妈子笑得见牙不见眼地送一位老妇人出门,还杵在门口眼巴巴地望着人家远去好一阵子。   我走进屋里,扔掉车钥匙。   妈子欢天喜地地迎上来,说:“又有人上门来给你说媒了,男方条件不错,和你同年,也是高中毕业,家住在墟市,还有个铺位出租。这个好多了吧,净手净脚。妈最理想你能嫁到墟市了,不远,而且以后想买菜都方便。铺位出租,你只管收租就行,不想租给别人,你留着自己做生意也可以。”   我已经够烦的了,妈子还在我耳边没完没了,没完没了。我说:“别说了妈,说了多少遍我没兴趣没兴趣,你能不能听进去一回,能不能让我安静省心地过一次完整开心的年,从我毕业那年开始,这个话题就没消停过,你女儿我有那么恨嫁吗。”   妈子脸色不好看,她怒瞪我,说:“现在有人找你那是看得上你,你嫌烦?等以后你和那个左橡的事在村里传开了,看还有人敢上门来给你指媒不,不知好歹的东西。”   我望着妈子转身走开的背影,她这个人太奇葩了,典型的没事找事,简直无聊透顶。   没有再去理会妈子,我径直上楼,跌跌撞撞回到房间,栽倒在床上。我望着天花板发呆,四周安静,回荡我耳边的声音越来越清晰,挥之不去:我会继续等,等子叶蜕变,等叶子重生。      ☆、天意弄人(四)   晚上吃饭,姐问我明天行程,我说呆在家里。   姐说:“明天程良家烧烤,叫了许多同学,我不想自己开车去,你能不能陪我去。”   我额头上一滴豆大的汗悬挂着,当初我想踏进你朋友圈的时候你把我推了出来,现在我已经不想靠拢你了却又想把我拉上,我心烦意躁得很,很想抽人。   我果断地拒绝:“没兴趣,你的同学我去没意思。”   “反正有我在有什么关系,去嘛,有烧烤吃,能吃到你吃不下为止,多好,免费。”   一整晚,姐像个烦人的蜜蜂,在我身边嗡嗡转,第二天一早还没睡醒,又开始在我耳边喋喋不休,非要我答应去为止。   按照她这个缠法,即使我不答应去,到那时用绳子捆也得把我捆去。我屈服了。   下午去到程良家,地堂上坐着十几个人,谈笑风生,有程良的家人,好友,见到姐姐到,更是欢快地迎上来。   我望着程良,差点认不出他来,可能是我几乎要忘记了吧。那个我曾经第一次抛开世俗眼光,鼓起勇气不要脸都想要追求的人。   我以为我再见到他,我会继续心动,没想到,我心情意外的平静,他现在对我而言,如同陌生人般。   这些欢乐的氛围都与我无关,我只围在烤炉旁负责吃烧烤,为了能吃到最多,还特意中午饭不吃空出肚子。   我虽然不与他们互动,但是他们却来挑逗我,还叫我别老坐在烤炉旁,坐到他们中间去。   我坐在姐姐旁边去,我的对面,有一个和我一样特别安静的男生,看上去好像很害羞,然后男生的母亲也坐在隔壁。程良介绍说她们是他的邻居。男生的母亲笑眯眯地坐近来,格外地对我问长问短。男生不怎么爱说话,眼睛也没瞄过我,程良坐在他旁边,怂恿他男子气概点,表现得开朗点,然后让我俩互相加微信。   整体看来,我有点知道自己是来干嘛的了,也知道姐姐为什么非要我来不可。真是狡猾的姐,你们聚会,然后顺便帮我相亲,一箭双雕。   在程良面前相亲,我觉得讽刺,久久不想说话。   其实我不是害羞,只是不想说话。我直盯着那男看。既然相亲,他应该事先知道这回事,怎么表现得那么安静。   我埋头吃,或者听他们吹牛。我不怎样说话,男生也不怎样说话,两个主角都不爱说话,圆桌上的氛围有点怪异,程良却很自然地调和,姐姐搭腔,他的朋友们也很自然地在东扯西扯。   这里只有程良的声音最大,话说得最多最幽默,我心里暗暗窃喜着:他表现得那么出色,风头完全盖过相亲男,他就不怕我相中他吗?心里虽然这样坏想着,也有想破口而出的冲动,但我终究忍住了。   准备回去时,姐去开车,程良站在我身旁,望着姐去取车的背脊,然后故作轻松对我说:“来玩得开心吗?看你不怎么说话,总是我们在说,你平时都那么害羞?”   原来我的安静在别人眼里是害羞。我说:“不是害羞,是安静,没话说。”   “看,虽说是你姐朋友,但大伙也算认识几年,怎么会没话说?现在的社会,安静性格的人不吃香,不学会嘴巴甜一点是不行的,尤其是女生,要讨人欢喜。你姐在这方面就做得很好,性格开朗话又多,去到哪都是焦点,你应该多跟你姐学学。”   学?我冷嘲地笑笑。我终究是我,学她学了十几年,追逐她的背影追逐了十几年,终究还是学不来啊!   我望着姐骑着摩托车朝我开来,我说:“我就这样,她那套我永远学不会。”   终于开车回到家。   下车,我终于能把憋在心里的话吐出来了。我说:“姐,下次有这样的事能不能明着跟我说。”   姐熄掉车火,说:“你现在昏了头,明着跟你说,你能接受吗?”   “接不接受是我的问题,说不说是你的态度,总比在暗地里耍手段好。”   “话重了吧,为自己妹妹的终身幸福好,那能叫手段吗?爸妈是过来人,他们反对左橡不是没有理由的。”   我冷笑:“所以你合着爸妈一起来给我挖坑?没想到啊,堂堂大学生,接受高等教育的熏陶,终究还是逃不开‘世俗’二字。”   “就刚才那男的,你满意了?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不主动出声、被动地附和说话吗?我就是想看看,他会不会找话题来和我聊天,缓解我和他之间的陌生,半天得出的结果是什么,性格比我安静,话比我少。你妹我性格本来就安静,还要找个比我更安静的人一起安静?”   “我知道,看了之后我也不满意,所以不是说要多看几个作比较吗?”   “得了,跳一个坑我已经觉得够多了,别瞎折腾我了。”   “为什么你的想法那么执拗。”姐望着我,失望,说:“领情也好,不领情也罢,总有一天,你会哭着感谢我今天所做的一切。”   我说:“我不会给你机会的。”      ☆、你这叫堕落(一)   在上A城之前,在小卖部门口,我碰见左橡的妹妹。她拎着一瓶酱油走出来。   我熄灭车火,望着她,想打招呼,但是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霎时,我才发觉,我对左橡的认知度原来很有限。   她不是很高,但是很瘦,头发长长,和左橡应该只相差几岁,她应该读高中了吧。   我发愣的时候。她突然望向我,不笑,向我打招呼。   我诧异地笑笑。   “你应该是我哥女朋友吧。”她说,脸上的表情依旧很淡定,“我哥曾跟我提起过你,不过他过年的时候不是很开心,即使他不说我也能猜到七八,你家里人应该不喜欢我哥吧”。   “说我哥不正经也好,不会想也罢,不管我哥在别人眼里是个什么样的人,但在我心里,他是个责任感很强的人,我最尊敬最崇拜的人就是他。迄今为止,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为一个女生而郁郁寡欢的样子,他对你是认真的,如果你也真心喜欢我哥,请认真点,别让我哥受伤。我哥自己在外面打拼,即使他从来不家里说我也知道,他在外面肯定吃过很多苦,所以我希望我哥能够找到一位真正心疼他,能给他幸福的人。如果你给不了他幸福,你离他远点。”   我一句话也说不上,当我反应过来时,她已经走远了。我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愣了好久。   见回欧净文,然后听他那一番真心话后,我整个人就像撞了邪一样,脑海一片混沌,还差点想不起左橡是谁。   高处,从来就不是我的栖身之所,不管是曾经的程良,还是现在的欧净文。   所以我能选择的就只有左橡了。   可是,我让他郁郁寡欢了?我居然如此没良心,没察觉到,父母不同意,我俩偷偷摸摸见面,他能高兴才怪。   我想跟他道歉。   但春假之后回到A城,我们一次面也没见着。   左橡的状况正如解签员所说,工作上有困境,而且困境恐怕会持续很久。   我知道他工作上有麻烦,但是我不懂,帮不上忙。那段时间,我们不经常见面,我打电话给他,反而能经常听见他电话里面传来喝酒时碰杯的清脆声音。他跑业务出身,酒量好,可是经常半夜喝到烂醉,倒在宿舍一睡睡到第二天下午,起床后继续重复颓废的生活。他工作不顺畅,心情不顺畅,他不会跟我说,我看在眼里,开始担心起来。   我开始网上搜索附近有哪些旅游景区,趁周边放假,想拉他出去散散心。   当终于见到他时,我们找个公园坐下来。我兴致勃勃地说:“咱们周末要不要出去玩,去沙滩,咱们去沙滩看大海,我长这么大,还真没见过大海。”   他看上去很没精神,像刚从被窝里爬起来似的,毫无生气地点点头:“行,你安排,只要你喜欢。”   他反应如此低沉,我有点扫兴,说:“其实心事憋在心里久了会把自己憋坏的,说出来心情会好点。”   他望着我,我也望着他,他眼睛流露出来的眼神我读不懂。他淡淡地问我:“当初你跟我在一起,你到底图我什么?”   我愣住,不作声,许久也反应不过来。他突然这样问,我很震惊。当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轻轻一笑,淡淡地回答:“比如呢,你有什么是我可图的。”   左橡像是突然醒悟,惭愧地低下头去,向我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接下来我们一片沉默,他不作声,我也不作声,沉默到离开,沉默到分开。   工作的事,对他打击似乎很大。我能理解他。他的时间,他的努力,都给了这份工作。因为年轻,所以执着。他执着他努力经营的那个客户圈,他曾将未来太多的寄望全投放在那个圈子里面。现在经济不景气,圈子在萎缩,接的单也在雪上加霜,屡屡亏本。他承受的是我承受不来的,他在钻牛角尖也是我安慰不来的,我能做的只有静静陪在他身边,给他时间,让他自己想通。   有个陌生电话打进来,我在上班,没有接着,下班,它又打来。我接上,听着声音好熟悉,对方说是欧净文。我愣了愣,来不及问哪来我的号码,他就说了是他问彩虹要的,他说来A城的大学做交流,只呆几天,问我什么时候有空,想请我出去见面。   我原本想拒绝,可是转念一想,便答应了。   我们约在第二天的旁晚,一家菜馆里,我携着左橡进去,向左橡介绍欧净文是我的同学,向欧净文介绍左橡是我的男朋友。   席上,左橡将他职业性的能说会道发挥得淋漓尽致,同时欧净文也不示弱,像弹簧那样不软不硬地反弹回来。   饭桌上的暗流波涛,我吃得心惊胆战,有点消化不良。中途,我上了一个厕所,回来之后,欧净文要走了,说晚了没有车回不了学校就要露宿街头了。   送走欧净文,左橡脸上的笑容散去,开始变得不对劲,点燃烟不停地抽,菜馆里面开着空调,烟味很快引来服务员,服务员礼貌地指着墙上贴着禁烟的牌子劝说,他没有理会,抖抖烟灰说“埋单”。   服务员说:“在点完菜之后,单已经埋了。”   左橡冷笑一声,然后走出菜馆。他沉默不语,走得极快,我跟在他身后不停地追着:“怎么了你?左橡,你给我站住。”   “你怎么回事?”   左橡终于停下脚步,他终于望向我,深吸一口烟,扔掉烟头,踩灭,很平静地对我说:“你才怎么回事。他是你谁?”   “来的时候我说了,是同学。”   “同学?”左橡冷冷哼了一声,“你上厕所时,我们聊了一段话,他问我学历,我说小学毕业,然后他说我没背景没学历将来能给你带来什么辛福。你知道我是怎么回答他的吗?我说能力和头脑不需要一张破纸去证明。他当场愣住了。”   左橡轻轻笑,又抽出一支烟点燃,“是不是我理解有问题?他怎么那么关心你幸福不幸福。”   “你什么意思?”   左橡说:“我的意思你自己心里明白得很。”   左橡继续说:“学历越高的人越狗眼看人低。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安排的这顿饭是什么意思。如今我堕落了,你想刺激我,好让我有自知之明。”   我扑过去,揪住他的衣领:“什么时候连你也学会捕风捉影了,你平时不是很自信吗,今你自信哪去了?能耐哪去了?这不是我认识的左橡,我认识的左橡无论何时都是自信满满,喜欢迎难而上的人,而不是现在这般怨妇似的小肚鸡肠。”   我之所以答应欧净文见面,第一想让他不必再在我身上浪费时间,第二就是刺激一下左橡。   我以为,左橡只有受了挑战才会振作起来,可是这个结果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远远想不到,左橡居然灰心丧气成这副模样,见到欧净文会信心大减,没道理,他不该是这样的反应。   “对,我小肚鸡肠,我像个怨妇。看到我这个样子,你满意了?”   “我没学历,没背景,刚踏出社会的时候什么都没有,我只能靠我自己。我在这个行业里打滚了四五年终于爬到这个位置而且站稳了脚跟,我今天所拥有的一切都是我用这一双手辛辛苦苦创造出来的,我为我感到自信,所以我从不觉得自己低人一等,甚至还觉得和富二代官二代相比,我比他们厉害多了,至少我用的都是我自己辛苦挣来。我是如此自负。因为自负,所以现在我遭报应了。”   “现在不但老天在惩罚我,连你也在讽刺我。”   “没错,我是个穷人的儿子,没车没房,仅存的事业也一塌糊涂。如果你还有心,请可怜可怜我仅存的一点自尊,有话明着跟我说,别绕弯净干些难堪的。”   “谁都不想自己以后过穷日子,我能理解你。”他丢掉烟头。   “什么叫理解我,理解我是什么意思,还有,谁讽刺你了?”   “一个社会闲人,一个大学生,瞎子都懂得怎样选择。”   “你神经病。”我气得咬牙切齿,话也差一点说不出半句来。   我火冒三尺,左橡反而笑了,捧腹大笑,一边笑一边后退:“说对了,我就是神经病,而且世上没药能治得好我。”   我就是神经病,左橡一边自言自语一边走开,我望着他的背影,心里的怒火早已消去,取而代之的是阵阵悲凉。   发生一堆不开心的事情,周末去海边的约定被耽搁了。   周末,我没地方可去,只好去妈子边。老爸外出工作没回来,妈子炒了几道小菜和我一起吃午饭。小厅里,电视机在吱吱喳喳地说着。妈子一边吃饭一边时不时地望着我,似乎有话憋在心里要说。   “你和他还好吗。”妈子问我,终于问出口了。   我点头表示好,不想对老妈说实话。   “如果你和他将来成了,以后你是做他的妻子还是做他的保姆,保姆是有工资的,我看你连保姆都不如。”   “为什么是保姆?”   “他下面有三个弟妹,不是保姆是什么。”   “他弟妹有手有脚,又不用他养。”   妈子望着我:“是不用养,但要帮吗?子叶,两个人的结合,除了是两个家庭的结合,还需要面临一个很苛刻的问题,那就是现实。你想好了没?”   “没钱可以靠自己的本事赚,养尊处优的生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没有奋斗的生活,不觉得很空虚吗?再说,他是个有想法的人,他有奋斗目标,有理想,我相信他。”   “理想,只不过是梦,梦能填饱肚子吗,梦能改变现实吗,梦是有钱人家的,离我们很远,很飘渺,咱们没资格说梦。我们都是从农村里走出来的人,有哪个不是为了一日三餐拼破头颅,现实才重要,面包才重要。”   费多少口舌,妈子都说不动我,她知道我最听姐姐的话,叫姐姐来当说客,刚好,姐在这边找到了实习公司,要过来报到。   自从那次争吵后,我和左橡就一直晾着,他几乎不怎么过来找我,我也不去找他。他倒是发了条道歉信息过来解释说那天冲动过头了,说了很多欠扁的话,对不起。一条信息,连话费钱都省略了。   第二周,下班我过去出租屋,还没到门口就闻到饭菜的飘香。姐上来了,她看上去瘦了,更加苗条了。吃完饭,洗完澡,我和姐一起到外面吹风,晾头发。   姐问我:“爸妈还反对你们?”   “是呀。”我说,“爸妈说不动我,派你来当说客?”   姐姐没出声。   “我可以带他过来吃顿饭,给你们瞧瞧。”我说。   “别,千万别,爸妈不希望他来,我也不希望。之前我对你实在是太温柔了,因为你处于热恋期,觉得说了也是白说,所以想缓一缓,等你自己头脑冷静下来自己看清现实是什么了然后放弃,没想到,我估计错了,你居然还在坚持。”   “为什么,你们连本人都没见过就判人家死刑,这不公平。如果硬是要论对错,那只能怪他脱错胎,做了穷人的儿子。”   “我说的是他这个人。你给我看过他的照片,这就已经够了。他那个人面相不好,又不是我一个人的错觉,长辈们都这样说,你何必跟他浪费时间。爸妈从咱们这个年纪走过来,看什么事情比我们周全清楚,你应该郑重考虑。”   姐继续说:“我知道以前你经常换工作,为了找工作发愁的时候,我什么忙也帮不上。爸妈呢,看你找工作到处走,也在催你赶紧稳定下来,别到处乱走,别瞎折腾。你对我们有着诸多不满,觉得我们在你最需要的时候什么忙也帮不上,还给你施加压力,你心里有气,你恼怒我们,你明知道我们反对左橡这个人,你赌气偏要和他走在一起,你想用这样的方式来引起我们对你的注意,现在,爸妈注意到了,也在反省了。爸妈始终是你的家,你的依靠,你有气也不能这样。”   “家?那只不过是一个摆设,没温暖,没人性,早就从根子里腐烂掉了。”   “为何你的思想变得如此极端,这是梧子叶会说的话吗?”   “难道不是吗?”   我静静望着姐,姐眼睛瞪得大大,却再也没出声。   我说:“别天真了姐,谁这么幼稚要引起你们的注意,我早已过了那种年纪。我的苦恼,你们不会了解。”   “那你就说出来,你总是喜欢把心事放在心里,你不说我们怎么会知道。”   “跟谁说啊?爸?我不亲近。妈?她是个能正常沟通的人吗?我不是一个天生就爱沉默的人。”   “咱妈确实有很多问题,她很强势,喜欢把她的想法和生活方式套在我们的身上,总以为我们是没脑子没有想法的人,很不可理喻,我们三姐妹几乎都接受不了,可妈的出发点是好的,她心地是善良的,她有想我们好的心,只不过用错了方法,不懂得管我们,不懂得我们的心里需求,不懂得如何表达她自己。你不想跟妈说,你可以跟我说,我的电话天天都开机。”   让我自卑的罪魁祸首不就是你吗?我说:“我和你没什么好说。”   “你知道你现在是什么样子吗?为了一个左橡,你现在谁的话都听不进去,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你这叫堕落(二)   “别跟我提以前,我最恨就是以前。我以前就是因为懦弱,不吭声,逆来顺受,才会抬不起头来活得跟个废人似的。我觉得现在挺好的,很开心,我做我想做的,追求我想追求的。或者在你们眼里我的德行很差,很神经,不过没关系,你们看不惯也好,没眼看也罢,我都无所谓,脚下的路是自己的,走成什么样子,那都是我的事,与你们无关。”   “你真应了那句话,恋爱中的女生智商为零。”   “我智商确实为零,因为你们面前我从来就没有智商过。”   姐说:“我们担心你会吃亏,这样的担心很理所当然,你不能不理解我们。他有那么好吗,能让你这么死心塌地?我怎么就想象不出来。你是好的,你有条件可以找到一个比他更好让你下辈子可以衣食无忧的人。你何苦要跟着一无所有的他,冒险地拿自己的青春去做赌注呢。他玩得起,可你输不起。”   “好的?”我想起了曾经的程良,冷笑,“我曾经有个天真的梦,你知道被谁毁了吗?是你和妈。你们让我看清楚了一个事实,高处,从来就没有我的容身之处,唯有寻觅低处,那里才是我的栖身之所。”   姐轻笑:“低处?这么听来,我就更担心了,他就是你选的低处?你就这么没有要求,你怎么这么自轻自贱,怎么思想变得那么愚蠢,你知道你这叫什么吗?你这叫堕落,自暴自弃。你自己不醒悟没人能救得了你。   “你是说服不了我的。姐,你知道吗?你应该不知道,我们同一个妈生,但不是同一个天平上的人,我们的重量不一样,从生下来那刻就决定了,只要我们站在一块,我的存在就成了你的衬托物,有你在的地方,我永远见不着阳光。你是大学生,有韧性,有追求,你的世界是要往高处走的,只要是你呆的地方我都不会踏入。”我望着姐,一字一句地说着。   “你为什么要这么轻视你自己。”   “是你太优秀了,因为你,曾经有多少人在我背后指指点点,作为你的妹妹,我需要有一颗多大多够坚强的心去承担那些莫名其妙的压力和指责吗?”   “我以前说过好多遍,农村妇人愚昧,都吃饱撑着没事干爱八卦打发时间,你没必要在意。”   “说得轻巧,你又不是被比较的那一个。她们是愚昧无知,可我就被一群愚昧无知的人说着,讨论着,议论着。我告诉我自己不需要过多在意,可是有用吗,连生自己养自己的妈都跟她们一起愚昧无知。我心里有阴影,自卑,自卑到无地自容,我妒忌你,这些感情就像我心里长的一块肿瘤,在跟着我长大,我整颗心被它侵蚀着,无时无刻都不在发作,那种感觉你懂吗?你不懂,你不会懂,你一直被光芒包裹着,你怎么会懂。”   我叹口气,说:“你是幸运的,你永远比我幸运。”   “我今天所有的优势都是靠我自己的努力辛辛苦苦挣来的。你说我不懂你,你懂我吗?你做大的试试,在你肚子饿只会喊妈的时候,我已经做好饭把饭菜盛好端到你面前哄你吃了。我只比你大两岁,爸妈到地里干活的时候,我要做各种各样的家务,做好饭菜等他们回来,还要看着你和子健两个调皮鬼,你以为我容易吗?你妒忌我我还妒忌你,无事一身轻,还在这里装烦恼。”   我沉默着,说,“我不想和你吵。”   “你以为我很想和你吵。”   我望着姐姐,她就像一头发怒的狮子。我轻轻笑,她发火的样子真的很少见,很稀罕。   其实我心里比谁都明白,我在自欺欺人,为自己的不幸找理由找归宿,我是不可饶恕的人。姐是无辜的,我不该把怒气发在她身上,可是我需要一个发泄口,除了她,我不知道我该发泄何处。   我轻轻笑了,笑自己愚蠢,笑自己狭隘,笑完我说:“活着谁都不容易。在左橡这件事情上我希望你别给我添堵,鞋合不合穿,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不需要你们知道。”   爸妈在看电视。我们一前一后回到出租屋,我们变得很沉默,晚上睡觉,挤在同一张床上,我朝里面,姐姐面朝外面,我们都睁着眼睛睡不着,在想着各自的问题。   我和姐争执得特别理直气壮,可现实中我心里特别没有底,因为左橡的表现只会让我失望。那次争执,他没有变积极,反而变得更加颓废了,每天都在买醉。   下班洗完澡,我接到左橡的电话,他说他喝醉了,在某KTV,要我过去接他。我简单穿着,提着包包往外跑。   我去到那里,门面装修得很高档,服务员态度很好。我找到包厢,推门进去,一股杂味扑面而来,里面灯红酒绿,麦霸声,摇筛子声,欢呼声,吆喝声,混成一团。   左橡看见我,走上来,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介绍:“我女朋友。”他一身酒气,打了个隔,站也站不稳。   几个朋友坐在那儿,有带女伴的,有左拥右抱的,有的喝醉面红到脖子,我看着他们,很复杂的一堆人,那都是我没有接触过的世界。   他们看着我,在那里欢呼吆喝,我讨厌这种欢呼吆喝。   音乐在响着。左橡大声地说:“叫你来没别的事,他们就是想你亲口说一下,你是不是自己送上门来的。”   里面很嘈,我以为我听错了,很震惊,盯着左橡看。左橡面色不改,要不是他站不稳的样子,真的很难看出他是喝醉了。   左橡见我愣住,又重复了一次:“你是不是自己送上门来的?”   我依旧愣住,看着他,很平静地说:“你再说一遍。”   “你是不是——”左橡还没有说完,我身体本能地反应,一巴掌狠狠捆了过去。我成绩中庸,我反应能力中庸,做事能力也中庸,我就是中庸水平,什么都不拔尖,唯一拔尖的就是——脾气。   左橡踉跄跌倒,地上一打易拉罐瓶,桌上一桌酒瓶,都被他绊倒在地,发出铛铛的声音。在那排排坐的人,面对这样的突发事件,一时之间目瞪口呆,傻住了。   “混蛋。”我怒瞪着他,气得抿着嘴唇,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左橡像疯了一样,在身后哈哈哈大笑起来:“打得好,打得漂亮——”   我走出KTV,身体像没了灵魂的空壳,颤抖着。我抬头望着KTV牌匾,闪烁着漂亮的霓虹灯,黑夜中不夜的城。我似乎隐约间明白了一个规则:这个世界本该如此,它不会因为我怎么样而停止转动的齿轮,我是如此的渺小。   我像丢失了方向,漫无目的地游荡在大街上,身边车水马龙,高楼大夏,灯火通明。   我耳边不断地想起姐说的话:总有一天,你会哭着感激我今天所做的一切;他就是你选的低处?你知道你这叫什么吗?你这叫堕落,自暴自弃。   轻者被人轻。   我的路,是因为我执着的缘故才走成今天这个模样的吗?明明我很努力想去走好。   我忍不住笑了,笑得花枝乱颤,笑得眼泪也流了。   我站在人流中,狼狈地哭了起来。   以往,我一直在寻找像梦境般满是光明的世界,那里有我的容身之处,有我从没拥有过的自信,我可以在那重获新生,脱胎换骨,过着我希望过的新生活。   寻寻觅觅,辗辗转转,我以为我找到了,但那仅仅只是我以为,终究,我还是抵不过现实,无论我怎么努力,命运之神都不会眷顾我,我的人生没有光明,我只配活在黑暗的牢笼里,过着永无天日的日子,这样熬着,那样熬着。   左橡打电话给我,我没有接,直接将他拉人黑名单。   我又恢复了以往混混沌沌的生活。      ☆、至少还有“你”   白天没思想像机器一样地上班,晚上瘫在宿舍盯着天花板发呆。谁也不想靠近,谁也不想说话。   我的天空里不会再有太阳升起。   我以为混混沌沌的生活会一直持续到我枯竭死去,在我对未来对生活丧失期望希望之心的时候,在周末,一场意外的意外向我偷偷袭来。   陪妈子去菜市场买菜,宋依和我擦肩而过。我停下脚步,转身回头,看见宋依也停下了脚步,转回头惊喜地看着我,她旁边站着的是她的妹妹。她和她妹长得很像,身高一样挺拔,身材一样瘦一样苗条,看上去两人就像孪生似的。   宋依和我最大的差别就是恰好相反,我姐比我优秀,她妹比她优秀。   我们毕业之后一直没有见过面,也不怎样联系,现在,居然在陌生的A城,偶遇回最初认识的人。   兴奋寒暄一会之余,晚上我请她出来吃石锅鱼。   她说她父母在附近工作,她放假偶尔会坐车过来玩。她说了很多关于她的事情,她高三复读的故事,努力学习之余,谈了一个男朋友,也经历了一场惊天动地的三角恋,之后是大学校园生活故事,和男朋友异地恋的故事,她介绍了她的学校,她的专业。   她还是和以前一样,依旧对辣椒过敏。我说:“在出来之前,我只吃咸,吃不惯辣,出来之后口味都变了,没辣味的菜都觉得入不了口。短短两三年,很多东西都变了,今天看到你,我很惊讶,你和以前一样没变,呆在你身边,我觉得我好像又回到了读书的那个时光。”   我说:“你保持自我真好。”   “才没。”宋依说,“其实我也很喜欢辣,只不过吃了上火,身体受不了才忌口。”   我们聊了很久,几乎忘了时间。席间,宋依问了一个让我特别震惊的问题:“你还在写小说吗?”   这是一件被我完全抛诸脑后再也想不起来的事情,没想到,居然还会有人在惦记着。我很震惊,震惊过后,是默默的摇头:“已经不写好久了。”   “为什么?”换宋依一脸的震惊。   “毕业之后工作没时间,当有时间的时候我发现我已经不会写了。”我说。   “好可惜。”宋依的口吻很遗憾,听上去好像比我还遗憾,“你写的小说明明很好看。我记得高中咱们同桌,你总是把写到一半的小说给我看,看完之后我总是催着要你赶紧写完,好让我看结局,以免心里总是痒痒的。”   “可是我写着写着就不写了,总是有头没尾,从没有一篇完整过。”   “是呀,我气得牙痒痒,真拿你没办法。”   我和宋依都笑了。   我们一边吃东西,一边聊天,不知不觉,已经深夜了。   在分手之前,宋依突然抓住我的手臂,很认真地对我说:“你曾经跟我说过,你上大学最想干的一件事情就是加入文学社之类,结果你没上大学。子叶,上不了大学确实是很遗憾,不过你不能因为上不了大学就把爱好弄丢了呀,一个人有爱好,她的人生才算完整,你应该继续写下去,能不能发表成为大众喜爱的小说,这都不重要,你无聊的时候写写,想写的时候写写,纯粹拿它打发时间都可以,你不应该就这样放弃,真的不应该,如果你就这样放弃了,我很替你感到可惜。因为我看好你,我认识的人中,唯独你会写小说,你是有天赋的,而这种天赋,不是随随便便一个人想拥有就能够拥有。”   “在大学里面,有时候我真的很羡慕那些有爱好的人,课余时间她们都有自己想要做的事情,而我没有,我不了解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我的生活里,几乎全是学习,最糟糕的是学习也学不好。”   如果路灯的功能是把我的道路照亮,那么宋依,定是那条路的引路人。   上天狠心地将我所有的大门关上,宋依是不是那一扇正被开启的窗户?我好怀疑,宋依,是不是命中注定在我灵魂最灰暗的时刻被上天派来拯救我的人。   宋依说完,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心里一股暖流流过,有人理解我了,有人看穿我了,有人看好我了。   我霎时觉得前所没有的释怀轻松,像晒干的海绵。从懂事我活了十几年,迷茫了十几年,寻找了十几年,原来我等的一直都是这句话——你可以的。   宋依看见我落泪,慌张了,手忙脚乱,以为自己又说错了什么惹我伤心。   我用纸巾狼狈地擦着眼泪,已经哭得说话含糊不清了:“对不起,对不起,高三咱们闹过一次很大的矛盾,其实我一直想道歉来着——”   我没有说完,宋依也听明白了,她拍着我的肩膀,笑着说:“傻呀你,没事,都过去了,我也不记得了。”   告别宋依,我跑回去出租屋,把藏在床底下的小说和日记都翻了出来。毕业了,文化课的书本扔了我没有心疼,反而觉得解脱,唯独是它我留了下来。千里迢迢来到A城,衣服我也没带几套,行李里面装的全是它。决定不写的时候,我还是没有舍得扔掉,而是将它一本本叠好放进纸箱里,藏到床底下。   我将箱子翻出来,打开一看,有几只蟑螂受到惊吓慌忙窜出逃跑,还有很多小蟑螂爬不出来,躲到箱底下面窜来窜去,里面全是老鼠屎蟑螂屎,笔记本也是,黑点密密麻麻一大片。   我一本一本笔记本掏出来,用湿纸巾擦一遍,再用干纸擦一遍,擦不干净,也生怕擦烂每一页纸。   我翻开一页一页看。以前自己的文笔很青涩,很梦幻,字也写得很丑,歪歪斜斜。   我重新阅览以前写的小说,有种很奇妙的感觉在体内乱窜:像干旱的大地枯竭,像被文字的清泉灌进,深深滋润着,那种清凉充满我全身,流向我的四肢百骸,犹如肮脏的我被大雨洗礼过一番。   走了七千多个日日夜夜,我的眼里只看得见姐姐,越走越迷茫,越走越孤单,越走越狭隘,我被很多东西遮住了双眼,例如孤独、妒忌,不甘心,在前进中迷失了双眼,也迷失了最初的心。   我人生的光与明,黑与暗,原来都在我的一念之间。   看着看着,想着想着,我的眼泪又忍不住涌了下来。   它们是我初中高中努力的结果,是我用成绩换不来的。   它是我人生最宝贵的财富,它的存在,见证着我的成长。   我宝贝它们,舍不得扔掉它们,或许以前的我一直都在等待这一刻的到来,等待那个人的出现,那个会鼓励我,看好我,说我可以的人。   我婆娑着纸上面抹不去的小黑点,顿时阔然开朗,我擦着泪痕,说:“哭什么,我该高兴,因为我不是一无是处,至少还有这个。”   昔年曾掏心掏肺地对我说过,每个人的成长都会有这么一段刻骨铭心的黑暗期,看什么都不顺眼,做什么都不顺心,叛逆父母,叛逆朋友,叛逆身边的一切,把好心当雷劈,迷茫着看不见的前途,把轻狂当梦想,天天像来了大姨妈那样容易恼怒发怒,然后突然莫名地悲伤,又或者渴望和误解爱情,轻易地把一个男人当作归宿。没人懂你,没人了解你的内心,周边洒满是一地的抱怨和埋怨。那个黑暗期能救赎自己的也只有你自己,想通了,挺过那段迷惘幼稚的时光,冲破黎明前的黑暗,振作起来,开朗起来,成长起来;还是想不通呢,只能每天浑浑噩噩地活着,直到想通为止。      ☆、属于我们的绽放   我伏在案前,望着窗外蔚蓝的天空,在白纸上写着:子叶蜕变,叶子重生。   左橡打不通我的电话,发信息给我没有回,他跑到公司门口堵我。   拦截下我,看着我,他满肚子委屈,一脸焦急,责问我:“我做错什么了,你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我不可思议地盯着他,他委屈什么,一肚子憋屈的人该是我才对,好久我才出声:“你是不是喝断片了?那天自己说了什么都忘了吗?”   他一脸无辜,努力想着。一会儿,他脸上的疑惑慢慢褪去,似乎断片的记忆找着了家,接着他惭愧地低下头,不再出声。   看见他,我并没有过多的生气,我说:“换个地方吧,我们谈谈。”   我走在前面,左橡跟在后面,低着头不作声,或者说他根本就不知道开口该说些什么。   附近的公园很热闹,灯光很亮,聚集着许多准备跳广场舞的人,也有很多小孩在溜冰,踩滑板,嬉闹。我们在公园僻静的一角坐下,我们静静地坐着,静静地看着公园里与我们无关的热闹。   左橡开口,打破我们之间的安静:“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说出那样的话,我以前喝酒喝醉的时候也没这样失态过。那天我失业了,我手头的客户被老板抢走了。我心情很糟糕,需要发泄,所以叫了几个朋友出来喝酒,糊里糊涂地,之后就发生那样的事了,你应该会理解我的心情,那句话真不是我的真心话。”   我淡淡地说:“酒后吐真言。”   “那都是晃人,我从来就没那样想过。你怎么可能是自己送上门来的,你是我追求来的呀。”   “你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你在我眼里就是一个迷,我看不清你,我以前一直都是这样想,现在更是。我在你心里是什么位置?我发呆的时候常常会这样想,原来我只不过是你挑选的一件衣服,旧了,腻了,也是时候该扔了。”我淡淡地说,那种淡,连我也觉得很不可思议。   他苦口婆心地说:“你不能因为这件事而把所有坏的罪名都强加到我的身上,和你交往的那段日子,难道你就感觉不到我的真心吗?”   我轻轻笑了,说:“真心?我是个没心没肺的人,怎么可能感觉得到。左橡,你了解真实的我吗?”   “在那之前我也不了解我自己,我不知道我想要什么我能干什么。我迷茫,不知所措,一直在过着得过且过的日子,所以我懒得走,总是靠在父母身边,赖在父母身边,一副好像我离不开她们样子。表面看上去我好像很爱我的亲人,很依赖我的亲人,其实我心里明白,我谁也不那么爱,包括我自己。”   “在我遇到你的那段时间,是我人生最低谷的时候,那时的我有着一颗很迷惘很孤单很消极的心,如果说你是在玩我感情,我不气你,因为我和你差不了多少,我们都一样恶劣,各寻所需。”   “我没有玩弄感情,我也知道你,你不是那样的人。”左橡说,“你不要那样说你自己。”   我跳起来,有点激动:“你知道吗,现在我醒了,我彻底地清醒了。左橡,我希望你能像我一样从迷惘中爬起来,认清楚你自己。”   “你敏感,你爱猜疑,你要我怎样做才能让你相信我。”   白天一场阵雨把酷热给浇灭了,夜里的风带着一点凉意,可左橡恰恰相反,他热得汗流浃背,背脊的衣服都湿了紧紧贴着背脊,他点燃一根烟,深深抽了一口。   我嘲讽地笑曾经的自己:“自己都不认识自己,谈什么爱?”   我深深叹一口气:“左橡,我见过那么多人中,你是最有野心的。十几岁,在别人读书的年纪就已经有了一份很体面的工作,曾经老板器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也尝到了奢靡的滋味。这上坡快,滑坡也快。你业务发展得太过于顺利了,你年少轻狂,恃宠而骄,绝傲不驯,虽然在酒席上你很圆滑但实际做起事来欠成熟欠稳重,那个打拼过程受的苦你没有完全体验过,所以这大任交到一个毛头小子肩上,注定不会长久。”   “不过命运之神还是很眷顾你。它在你最年轻的时候打压你,想再一次给机会历练你,想磨掉你身上所有傲气和狂气,而不是成家之后拖妻又带儿的。你看,你多么幸运,你不该像现在这个样子,一副像刚从床shang爬起来的鬼样子。”   “这个年龄的我们,都会有属于我们的施展天空,你该朝着你该前进的方向走,我相信,那里肯定有属于你自己的绽放。”   我们似乎被屏障在另一个时空,外界的热闹我们都看不见听不见。我望着左橡,他背对着灯柱,很黑。黑暗中,我能清晰看见他眼中闪烁着的迟疑和迷茫。   左橡沉默了好久,才出声:“你说的对,我很幸运,命运它很眷恋我,我不该从此一颓不振。”他一字一句坚定地说,“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了,我会试着努力。”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被打了兴奋剂,面容身体都霎时兴奋了起来,他好像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扔掉烟头,说完“我会试着努力”后,转身跑掉了,身影很快消失在我的视野中,可不一会,他又拐了回来,气喘吁吁地站在我的面前,气喘吁吁地说:“我说的话是真心话,我对你是真心的,我不会放弃你。我会努力,我想要你亲眼看着我努力。”   左橡没等我回应,再一次很快消失在人海中。   我和左橡成长环境不同,但我们很相像,或许说属于同一类人,都有着一颗不屈服现实的心,想要努力去向世界证明自己,然而在这个过程中,却被迷茫的枷锁困住了脚步,无法挣脱,自个痛苦着不知该怎么办。   我们都有着能轻易跨过去,却因为雾气重看不清前方而无法跨不过去的坎。   我望着左橡离开的方向,如释负重地轻笑,嘴里呢喃着:我们都要努力。   全书完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靳惜何夕】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